石厉：鱼凫王诗传

1

大约三千多年以后

我来到鱼凫王曾经开国的土地

透过磨制石器上那个艰难而神秘的

钻孔，看见在他黝黑的面孔上

镌刻着蜀人无辜的迷惘

那些埋在大地深处的骸骨

早已化作天上的群星

在与后人的凝视中，眉目传情

2

他原本居住在岷山的石穴

与日同出，与日同息

既然蝴蝶的飞动能掀起远方的

一阵风暴，他的喘息也可涌起

近处的一股飓风，他刚一打哈欠

风雷滚滚，电火彻空，他还

常常腾云驾雾，游走四方

3

他是蜀国的第三代国王

至于川西大地第一代国王蚕丛

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

在时间黑暗的隧道

难以寻找到更多的遗迹

但从后裔们对他崇敬的语气中

我可以窥视到他大致的轮廓

他两眉之间竖立着第三只眼睛

神通广大，可以看见无限的远方

他秉承尧舜禅让的遗风，早就将

王位，传给了身躯高大的柏灌

但是国家一直处于混乱，人民

食不果腹，衣不遮体

常年还要遭受洪水的肆虐

后来老国王蚕丛北眺岷山石穴

那里云蒸霞蔚，青烟缭绕

似乎有神人出没

他再仔细查看，发现是一位叫鱼凫

的年轻人，仪表堂堂，智勇过人

竟然手架鱼老鸹，靠它来抓鱼

可以驱使他物，为自己所用

他与柏灌商议，这才是国王的最佳

人选，而过惯了闲云野鹤般生活的

鱼凫，却对人间烟火没有太大的

兴趣，这让蚕丛陷入了愁思

4

蚕丛的女儿花鲢，已是及笄的年龄

她笑吟吟地告诉父王，她可以将鱼凫

领来。她入水是美人鱼，出水就是

芙蓉一样窈窕美丽的姑娘

5

去岷山的路途不是很近，花鲢姑娘

潜入水中，将自己变成一条

鱼，逆着岷江水系而行

很快就到了岷山脚下。她在水中

欢跳，时而跃到空中，溅起无数

的水花，让各路神仙都难以自持

鱼老鸹灵敏的眼睛，早就注意到了水面

的变化，它从主人的手上起飞

扑向河水，叼起花鲢

转眼又飞回主人的手架。当鱼凫

从宠物的嘴边摘下这条活蹦乱跳

的小鱼时，小鱼突然在咯咯的笑声中

变成了一位活脱脱的大美女

她的眼睛，是昆虫展开的双翼

在透明中煽动，她的声音，比仔细描绘

春天的画眉鸟的声音，还要婉转好听

6

没有人能经得住这样惊心动魄的

艳遇而不动心。鱼凫情不自禁地

要将花鲢揽在怀里，花鲢从他的

怀抱滑脱后，告诉他，要娶到她

必须要跟她一起，回到她的祖国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神奇的姑娘

她的影子，比天上所有的云彩变得

都快，她将你一瞥，又比河流中

所有的波纹，都要深奥

她走动，风才动

她静默，大地才进入梦幻

和世上所有的美好事物一样，他怕她

转瞬即逝，他被她笼罩，她成了他

真正的神，从此，没有其他事物

可以遮挡住他心灵的方向

7

他们双双来到川西平原

这是一片溪流纵横的土地

一个万花簇拥的花园，人民看到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

心跳，他水牛皮的靴子，能将

巨石踩碎，他的脚印中

贮满了阳光，他们为他的光临

手舞足蹈。他答应接替柏灌的王位

然后又娶花鲢姑娘为王后

洞房花烛夜，鱼凫王与花鲢王后

共同勾划国的未来，他们为民

的疾苦而焦心。这个夜晚，是黑夜

裂开了一道缝隙，让光明充满的

一夜，是自己把自己彻底交出去的

一夜，是风在风中走失，第一滴

雨幸福地落在第二滴雨中，是人生

难以承受之重彻底失重，一个生命

甘愿为第二个生命停止的时候。他们

在天上飞，又欢快而疲倦地落在梦乡

花鲢王后看着熟睡中的鱼凫王，她

决意要为自己主动投入男人的怀抱

付出代价，也要为自己的夫君分忧

她托梦给鱼凫王，她要将自己

彻底变成鱼，让水中到处都有

游鱼，让民众有鱼吃，为此

她的灵魂将扎根水里，永不上岸

8

事物在一得一失之间

埋下他们继续纠缠的根源

从此鱼凫王的绝望和悲痛

只能化为春风和细雨，滋润着整个

鱼凫王国，他将城墙筑为六边形

看起来接近圆，似乎是为了接近上天的

形状，其实更接近花鲢在水中的

形象，或者更像自己永远难解的追问

他的春天一开始，就变为化石

他的鲜花刚一盛开，就开在河流的底部

他不愿生活在未来，他只愿

让往日的月光将自己掩埋

9

（公元前1047年，因商王帝辛无道

（各路诸侯聚集在周武王姬发的旗下

（开始了讨伐商的战争

（鱼凫王派大将率蜀国所有的精锐之师

（在盟津（孟津）与众诸侯部队会合

（于牧野大败商军后，直取朝歌）

鱼凫国精锐的部队都去讨伐商纣

以前臣服的部落乘机起来叛乱

敌军铺天盖地从南方席卷而来

这可能也是鱼凫王预料之中的事情

自从花鲢王后在梦中诀别而去

他所有辉煌的努力似乎就是为了

这一天的到来，让阴云堆积

然后再从雷声的威严中崩塌，那是

人间和上天，最后的一次默契和解放

他接到狼烟的消息后没有一丝的惊慌

他更看重国家的礼器，这是数代

国王、无数人智慧的结晶

他让部众将它们小心翼翼地装上战车

沿着岷江北上，向着他和花鲢姑娘

初次相会的地方出发。他在距离

岷山不远的地方修筑了新城。他要

让最后的离去，保持一种庄重的形式

这也是血统高贵者，超越绝望的秘密

西北方的昆仑山脉，曾是祖先们

最早居住的仙境，就在新城的

这个方位，他用三座山包掩埋了

那些国之重器，仿佛三颗恒久的

星座，向上天倾诉他不容改变的

永心，然后他安心地等待最后的覆灭

10

那些庸俗的暴民呼喊着口号

毁掉旧城，又攻入新城

烧毁了崭新而空洞的神庙

他们只知道一时的发泄和毁灭

哪里知道大树的根脉一断

他们在一番热闹之后，也将随风飘落

跟随他的部众四散而逃，鱼凫王发誓变为

鱼凫鸟，每天与自己朝思暮想的花鲢

长相厮守。此后他们在自然的世界

建造了一个立于不败的鱼凫王国

属于鱼的部分变为花鲢鱼，在水中遨游

属于凫的成为捕鱼的老鸹，在天上

飞翔。他们的距离，就是他们

国土的范围，那是万国之国

无限广大。他们的结合，又是

随时随地，如此紧密，不可分开

作者简介：石厉，原名武砺旺，诗人，文艺评论家，文史学者。九三学社成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中国佛教图书文物馆学术顾问，线装书局学术顾问，中国传媒大学等多所大学客座教授。历任大学讲师、出版社编辑、《国学论衡》副主编、《三月风》杂志主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文学事业部主任、《环球企业家》杂志社主编、郭沫若散文诗歌奖评审委员会秘书长。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诗集《幻象集》《梦幻集》《走向彼岸》《天倪》；翻译里尔克、荷尔德林诗歌，译著有狄金森诗选集《天空中的紫丁香》；出版有《中国远古诗歌思想》《先秦人文精神史纲》《中华五千年史演义》《春秋公羊家思想考略》《诗学的范式》等学术理论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