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禅说画》(之八)
《狂想·天空》之一 贺文键 四尺斗方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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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老先生是懂光感的,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位人物之一。他的画只在做一件事情,就是强调光感,强调了又强调。对于以花卉为题材的国画,是有相当一定的难度的。
明代有位画家叫陈淳,字道复,号白阳,他的写意花卉特别具有质感。徐谓的画用笔甚虚,有些看不清来笼去脉,有洇瘟之气,而陈白阳的笔触则历历在目,简洁而凝炼,交待得甚为明白,富有立体之感,觉得跃然纸上。冥冥之中,是否他对于光感也有一定的体会?当然,那时候他不可能具有现代的科学知识。
吴冠中是非常灵敏的,他的国画有时候很简省,有时候又很繁复。他是学西画的,光感当然很好,但不太看得出明显的对比。他的画具有一种透明的爽劲,非常有味。但是在力量性那方面,就差了那么一截子。
周韶华是我喜欢的一位画家。他所有的力度都是从光感中来的,光的对比让人震嚇,线条与墨块才会获得某种张力。即使是画一束野花,他也有着自己的视角和手法。
现代科技发展之快,让人目不暇接。其中之一,就是灯光技术的运用。国画由于颜料的关系,还有水的流动性与不确定,表现光感存在明显的难度。
一般的画家的作品,都是平面画平面,没有纵深感,质感显得太造作,有的也只会七描八描,描多了,看着让人头晕目眩,摸不着头脑,挺烦人。
墨分五色,一笔之下五色俱现,看来简单,其实最难。
形和质谁最难画?当然是质最难画。国画家有一项特别重要的技能,就是用水墨直接表现光感。几笔下来,栩栩如生生,那么你就成事了!
咱们一定要牢记:宁简勿繁,宁省勿多,宁自然勿雕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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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对光的感受,与西方人应该可以不一样。西方人的光是科学的,严谨的,而中国人的光是主观的,是天光,地光,人光。万物皆有其光,你想让他哪儿亮,就哪儿亮。
西方人绘画是使用油彩和油画笔,稳定性强,好掌握一些。中国人绘画,先得练书法,使用的软笔就是一个难事。
水、墨、色驾驭之难,远超油画。中国画描得愈多,画愈难看。而西画描画得愈多,则愈浑厚。故中国画自古以来用笔极其讲究,画家付出之多,准备阶段应该远远高于油画的。所以,结果是中国画在画完一幅画需要的时间,其速度之快就要远远高于油画家。
艺术创作没有高低之分,成功的作品都有着强大的感染力。油画家画完一幅画,所苦的是量,即劳动强度大,很象干一桩体力活。而国画家在创作艺术作品时,更多的是伤神和大脑,绘画技巧的准备阶段会长期存在,有时候会变化,时间之久,会贯穿一个画家的终身。
故国画家更像是一位诗人,一旦灵感爆发,形式与思想找到了某一个契合点,作品就会马到成功。
而西画可以边画边改,由于油彩的覆盖性强,他可以在一幅已经完成的作品上重画一遍。所以,西画不需要特别精巧的灵性与感悟。然而,现代主义与抽象主义等画派却越来越注重主观与内在感觉了,尤其是到了当代,西方绘画更加趋向心灵顿悟,不重形而重意。这应该是中西互相影响和学习的结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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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中说徐悲鸿是“美盲”,这是失之偏颇的。他认为徐画的《愚公移山》很丑,人体扭曲,又说徐悲鸿用“二手”的苏联美术观把中国审美方向弄歪了。
此话甚为激烈。其实,我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哪个西方国家的美术观念,都远超于我国的美术观念。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只怨我们的基础薄弱,那时外国的很多东西,确实值得我们学习和研究。
这是个历史阶段问题,并不是某一位画家的问题。假使当时,就真的弄一个西方的现代主义、印象主义或者抽象主义出来,那也不现实。
总而言之,可以肯定地说,吴冠中不应该这样评价徐悲鸿的人物画,何况他自己也从不画人物。
徐悲鸿画过两幅油画《愚公移山》和一副国画《愚公移山》。关于“扭曲”的人体问题,我们应该在心中问一下,以徐先生的写形功底,能画不好一个人体吗?回答是:非也!他不但能画出,而且可以画得很好。他要画愚公及其后代,表现“挖山”的力量,所以才故意将人体扭曲的。这是一个富于夸张的险招,也是一个巧招。就这一幅画,让后人景仰不已。
吴冠中也是一个非常好的画家,他造型精准,审美十分超前,然而他的文化功底和学养却远远逊于徐悲鸿。
他们一个写实,一个写意,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之上,故有此一出。二人皆有其局限性,从美术形式上看,吴冠中取胜,从美术表现的思想深度上看,徐悲鸿则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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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中是比较反感内容大过形式的,他一向主张“形式即内容”。
他这话,对一般的美术工作者是有一定的迷惑性的。假如“形式即内容”这话成立,那么就是衣服即身体。身体即思想。结果就是只要会画画,就是大师。这明显是偷梁换柱。
十年动乱,给那一代美术工作者的伤害是巨大的。话说满一点,也不见得会是他们的过错。“内容决定形式”,也就是那个时期的通病。但是,就是连他自己也说过:“100个齐白石,也抵不过一位鲁迅。”这当然是有文化、有思想、有担当的认可,可见他并不是不知道思想的可贵性。然而,事情就是这样,轮到自己就会犯些迷糊。这句话,与关于形式的断语完全相矛盾。
我没有贬低他的任何理由。作为一个美术人,我是很喜欢他的画的,如果说他的作品有什么深刻含义,那也是扯淡。
他就是一个画家,一个纯粹的画家,一个优秀的画家。在美术形式上有开创之功,他的功劳不容抹杀。
形式主义不可怕,形式主义偏偏要美化自己,把其余一概打倒,那也是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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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和形式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谁能说清楚?
思想与形式是一种依存的关系,就像我们的世界两极——阴和阳。
思想必须依托形式而存在,绝不能脱离开形式妄谈内容。
“形式即内容”只对了一半。有时候,可以说是对的。但硬要说一头猪比思想家还深刻,这是说不通的。
世界上有些画就是意味更深刻一些,有些画就平淡一些,高下会有的,谁也抹平不了这些界限。
但是,思想离开形式,或者形式离开内容,都不是最好的艺术作品。
先锋派、现代主义、抽象主义等等重形式,但其内容不是没有,只是难以被人管窥。
传统的“思想”概念会被哲学所统领,牵着鼻子走,而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思维的细分,某些从前认识的很多概念,天经地义的东西,已经被完全颠覆了。我们必须正视和承认。
“思想”这个概念,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被情绪代替。
比如说“愤怒”,这是一种典型的情绪,那么谁会都知道,愤怒与思想有着莫大的干系。没有思想,哪有愤怒?
现代主义是一种块性思想,没有因果关系。很多现代主义画家,绕过了思维这个层面,直接把底牌掀了过来。欲念、希冀、思念、恐怖、快乐,自然包含许多思想暗示。
欣赏的角度不同,对内容的看法也不一样。思想,欲念,痛苦,期待等等都是内容,其深度不一定是量化和逻辑性的,这就决定了很多前卫作品的审美价值取向有一定的模糊性与多义性。
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对艺术的影响是巨大的。当代艺术的最大特征就是“潜意识”的延展,导致了语意的多歧性,与正误无多大关联。数学中也有一门高深的模糊数学,现实就直接用于了电子计算机。数学界直到现在还存在着争论。量子卫星已经上天了,但“量子纠缠”这个概念,科学家也一直语焉不详。
思想可以存在于许多情绪之中,或者说情绪可以暗示思想。这就是欣赏现代主义作品的一个重要的法门。
假如非得要到这些作品中,去寻找逻辑关系或非此即彼的线性思维,那是不会有结果的。那是一种传统的认识美术的方法,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吸引人、沉埋人的沼泽和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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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美术作品来说,有时候直觉比理性重要。那么,直觉是思维还是感觉?你敢肯定直觉没有思维的考量在里面吗?
当代的心理学迅速发展,甚至可以解析梦的前因后果,由此而推断人的行为。潜意识可以解释情感的思想源头。
美术作品、音乐作品甚至诗歌作品,有很多可以相通的地方。情感与思想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
有一个误区,一谈到思想性,就是指理性。你能说音乐没有思想吗?音乐的情绪就是她的思想,那么,对于美术来说,情绪为什么就不能是思想呢?
形式可以决定思想的高度与完美,也可以装填情感的力量与价值。但是,形式唯独不能代言。我们可以这么理解,美丽的外衣可以衬托或体现身体的美妙与动人,但绝对不可能等同于血肉之躯。在面对一个完美的模型和一个不完美的血肉人体时,哪一个更会打动观众呢?不言而喻。
思想的另一个特性,会随着受众的文化程度和个体感受不同,而产生完全不同的变化。形式基本可以恒定下来,而思想在面对不同时间,不同人群时,会相互碰撞,相乘,产生裂变,象核弹一样,杀伤力与感染力完全得以放大,读者的心灵才会得以打动。至此,一件艺术作品才完成了最复杂的功能。
所以,我们在面对一件不懂的艺术作品时,先不要急于否定。可以换一些角度去思考她的价值与审美。假如还是理解不了,那么,你可以把这件作品当作一个案例,放到记忆之中反复回味。也许哪一天,灵光一闪,你就懂得了她。
艺术的最宝贵性就是她的个体感悟。没有相同的人生体验,是很难沟通的。
而表现共性的东西往往人们容易懂得,但是其价值也会相应减低。越是稀罕的艺术表达,即形式的独特性,越有可能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和记忆,成为卓越的艺术品,越有增值的可能。
我们必须明白,形式有时候会变得格外重要,但是,在历史上一直是演进和变化的,假使拿1000年以前的形式和语气来对话,是没有任何新鲜感的,对今人也毫无进步的意义。另外,我们必须谨记,没有形式感的思想,也不可能存活于任何一幅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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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不一定就是内容,但是表达就一定必须有内容。
你想表达什么?也许画家不一定自己能够说清楚,这就需要鉴赏者或批评家来完成。
音乐家与画家都是直觉的动物,有些诗人也是。画家最擅长的事情,是把墨和色调和在一起,弄到纸上去。认识一幅作品,画家不一定就是好的专家,但他的专业技能会让他占优势。
不要给自己找理由推脱,提高学养,增加见识,是每一个艺术家的天职。不能用语言思考的人,不是一个成熟的人,而不能用形象思考的人,成为不了艺术家。
画家的个性特点与后天学习,是有一定的比率的。成功是因环境或因人而异。
当代的网络信息如此发达,现在与古代社会已完全不同。在这个读图时代,见识也成不了瓶颈,秉性将越来越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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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验还是经验,成为认识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门槛。
经验主义需要对照物,所以他们对现代派嗤之以鼻。
而体验主义不需要任何参照系,一上来直接抵达心灵深处,看了即懂了,没有过程,没有解释,没有逻辑。技巧,内容都是全新的,无法参照。他们的作品唯一的参照,就是作者本身——他的生活,记忆,希翼,梦境。所持有的立场,全完的独有的。但是,你不能说这个作品不值一看。
因为,能够让人深刻体验的作品,绝非形式主义;且又能够深深打动人的心灵的作品,也绝非没有思想或内容。
贺文键,原名贺建春,另名牧鑫、雪禅子,湖南省常宁市人,上海戏剧学院毕业。湖南作家协协会员,湖南谷雨戏剧文学社社员,现为湖南省艺术研究院国家二级编剧,全国艺术类核心期刊《艺海》杂志社副编审。热爱书画创作。主要作品有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戏剧《孔丘与阳货》、诗集《温柔的枪手》、小说散文集《单身汉的祙子》等五部。在《戏剧春秋》《艺海》《理论与创作》《中国青年报》《星星诗刊》《绿风》等发表100万余字作品。其创作的电影《拯救爱情》《水》、电视剧连续剧《爱情跳棋》曾在央视八套及全国各地电视台热播;戏剧作品主要有话剧《国难:1898》《杀人草》、湘剧《谭嗣同》、音乐剧《假如今生再来》、歌剧《红丘陵》等;电影曾获大众百花奖、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等提名获,戏剧曾获全国田汉戏剧奖文学二等奖和论文一等奖,湖南省“五个一” 工程奖、湖南省优秀新目剧奖、湖南省首届及第二届田汉戏剧文学奖、湖南省创作剧目金奖和优秀编剧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