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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里,不时地摁亮义理情致的光芒

——读王文军的组诗《辽西十二记》

2022-09-12 11:35:13 作者:陈明火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中国作协会员、诗人王文军似乎对诗题中带“记”情有独钟,在他的组诗《辽西十二记》让12首诗的诗题均带“记”,其蔚为大观,着实让我一惊。

 

  文题中带“记”的,可说是数不胜数。比如古代的一些脍炙人口的名篇《醉翁亭记》、《岳阳楼记》、《石钟山记》、《小石潭记》、《满井游记》、《始得西山宴游记》、《桃花源记》《登泰山记》等。诗题中带“记”且广为流传的,不是那么的多。也许囿于我的寡闻,我觉得诗人阿毛“我很担心身边的年轻伴侣/一下子用完他们的爱情”的《紫阳湖长廊记》,应是诗题中带“记”的佼佼者之一。中国作协会员、诗人王文军似乎对诗题中带“记”情有独钟,在他的组诗《辽西十二记》让12首诗的诗题均带“记”,其蔚为大观,着实让我一惊。我想,他的组诗《辽西十二记》肯定有与众不同之处:“辽西”,是诗人所熟悉的家园,可将自己所“熟悉”的生活片段种在心里;“十二记”,有诗人所熟悉的诗歌组构方式,可将“熟悉”的哲思禅悟种在诗中。组诗《辽西十二记》,依次为:《庙山看文冠果记》、《八盘沟记》、《古松记》《山间小路记》、《燕子窝记》、《捡石头记》、《捉麻雀记》、《晚饭后河边散步遇大风记》、《春日喜雨记》、《柳笛记》、《散步记》、《传说记》等。

  

  摆在首席的《庙山看文冠果记》,可视为《辽西十二记》(组诗)中最有代表性的佳作。诗为:

  

  山还在,庙却不见了

  只看到零星的残砖碎瓦

  这人事更迭的速度

  总是太急促,太迅猛

  太让人猝不及防

  无可奈何又有些悲怆

  

  伤痕累累的文冠果

  比庙幸运,今天开着的花

  恰是四百年前的那朵

  它们站在庙山顶上,看万物和尘世

  在成长中消失,在消失中成长

  那些杳无音讯的人

  是否隐身这一片花香之中

  

  不要问及时光,时光给予我们的一切

  和这几棵树一样,而这几棵树

  始终有高过天空的梦想

  关于人间一变再变的面孔

  这几棵树也全部知晓

  但从来不说,不管风怎么拷问

  始终恪守这无上的秘密

   

  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轮回

  绕着这几棵树慢走

  我似乎听到了谁的脚步声

  此刻,文冠果黑乎乎的虬枝

  再也撑不住那沉甸甸的落日

  

  依《庙山看文冠果记》的题旨看来,“庙山”,仅仅是“看文冠果”之所在地,可一笔带过。然而,诗人王文军却没有这么想。他不仅未轻易闲置“庙山”,还暗将“庙山”之“庙”(第一节)作为“文冠果”之“果”(第二节)的天然陪衬,或是作为相比较的物象,无形地增加了一些耐人寻味的隐寓:“庙山”因“庙”而得名,谁知“山”在而“庙却不见了”,剩下的只是“零星的残砖碎瓦”。这“庙”为何遭此劫难,是人为的,还是自然灾难的毁坏?诗人未明言,只采用了情绪白描手法,将一些“情绪”摆在读者面前:“这人事更迭的速度”中的一个“这”,代指“庙却不见了”,由此及彼地想到人世间的事“总是太急促,太迅猛”,甚至是“猝不及防”。“我”面对着人世的沧桑之变,只能“无可奈何”与难言地“悲怆”。由是,“我”带着第一节中的“情绪”进入第二节,让无奈与伤悲的“情绪”随着“记”的对象“文冠果”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句“伤痕累累的文冠果/比庙幸运”,尽管来得很直接,但诗后的味道却是绵长的。“文冠果”,耐干旱、贫瘠、抗风沙,在石质山地、黄土丘陵、石灰性冲积土壤、固定或半固定的沙区均能成长,是中国特有的一种食用油料树种。文冠果树姿秀丽,花序大,花朵稠密,花期长,甚为美观。在这种质地、品性等具佳的“文冠果”面前,“我”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番前世今生的佛觉:“今天开着的花/恰是四百年前的那朵”。这种信手拈来的虚笔托情,顿使佛哲之思翩飞,平添了不少的意趣:“它们站在庙山顶上,看万物和尘世/在成长中消失,在消失中成长/那些杳无音讯的人/是否隐身这一片花香之中”。不仅如此,诗人还因佛慧满满的“文冠果”而写到饱经风霜之“树”,让“情绪”的触须向“我”思悟的深处进发——再借“一棵树”、“几棵树”与“时光”、“人间”等的诗性比照,甚至还以一个旁白者的身份,也是一个先知先觉者的身份向人们传递发自内心的值得反复思悟的声音:“关于人间一变再变的面孔/这几棵树也全部知晓/但从来不说,不管风怎么拷问/始终恪守这无上的秘密”。此种“声音”,升华了“看文冠果”后的“绕着这几棵树慢走/我似乎听到了谁的脚步声”的特殊含蕴。很明显,此诗所“记”,运用了相互依存的两条线索:外在的是以“庙”——“文冠果”——“树”的散点透视来组织诗歌的意义片段;内在的是借“我”之不同的“情绪”点,随着“庙”、“果”、“树”的意义片段而逐层生发出“看文冠果”之不同的深意与韵趣。

  

  《辽西十二记》之“记”,可谓各有各自的特色,各有各的味道。下面就《八盘沟记》等,继续探讨“记”里以渐进的方式呈现的一些义理与情趣。

  

  《八盘沟记》,先是先声夺人,从自己的某一种“认为”说起,“来到这里”——即来到了“八盘沟”,就不动声色地否认了自己的“认为”,再“记”下了自己在城市里所看不到的“八盘沟”的自然风光与人情:“天真好,山真好,石头真好/小路真好,梯田真好,树真好/民居真好,石磨真好,花真好/牛真好,狗真好,山鸡真好/看护故居的老大妈真好”。继而,“记”下了“人世间,很多事物真的挺好/像八盘沟沉实的核桃”的名句,能让人在一种潜意识的比照之中对“八盘沟”肃然起敬,甚至会“乐不思蜀”。

  

  《古松记》的“古松”,在一种“我说不清它们的与众不同”之时,却能“领悟其中深意”。这“深意”不全在“古松”,而是顶天立地之“人”:“无所谓容颜已改”(一层次)、“静得让我以为/时间也在这里停下来了”(二层次)、“古松的时间,其实也是人的”(三层次)、“我也无法参透/这些古松的秘密”(四层次)……

  

  《山间小路记》之“记”,先在“小”字上下功夫:“小路越走越瘦小”、“也会越走越弯”;后以“让人摸不清它究竟要去哪”,为“感觉自己是一个走向丢失的人”、“他们丢失的不是自己/而是时间,我也是”、“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作铺垫,将走“小路”的不一样的醒世之悟置于诗后,可让人思考再三。

  

  《燕子窝记》里,若只从“前人栽树后人歇凉”的角度去看,是不能完全理解诗人的用意的。是的,“衔泥筑巢”的燕子,把巢搭好后“却再也没有回来”(疑一:肯定是遭遇到什么),而这燕巢由麻雀们住着(疑二:燕巢由麻雀居住)“这个黄昏,站在院子里/看见有两只燕子在盘旋”(疑三:燕子还想“筑巢”)、“它们是旧时筑巢的那两只吗”(疑四:疑意尽在是与不是之间)……诗人写到这里,一种敬意上升了,于是就有佛思禅味从一往情深中溢出:“黑暗中闪光的事物/总是让我控制不住泪水”。窃以为,这种深深的挚爱,恰似诗人艾青“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爱这土地》)。

  《捡石头记》:一块“无棱无角,脏兮兮”的石头,被“我”捡到了。事情十分简单,理义却深藏其间:“我”与其他捡石头的人不一样,不嫌“脏”、“小”,并认为“我带走了它,从此之后/整座山就轻了一点点”(意味深长)。进而,用石头的“平淡无奇”与“我”(即平淡无奇之人)相比,留下余韵:“我说不清为什么看中了/这块平淡无奇的石头/就像我一直说不清/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说不清”里,自有“说得清”的情致在。

  宋代诗人包恢在《答曾子华论诗》一文说:“状理则理趣浑然,状事则事情昭然,状物则物态宛然,有穷智极力之所不能到者,犹造化自然之声也”。其意很清楚,就是强调诗中的说理、叙事、状物自然和谐、鲜明生动,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能感发读者的审美情趣。当然,诗不排斥说理,但不能用抽象、直露的理语入诗歌,而要用具体生动、自然和谐的美的形象去表现一定的义理情趣。比如诗人流沙河写于文革中的《故园六咏》中的《焚书》一首:“留你留不得,/藏你藏不住,/今宵送你进火炉,/永别了,/契诃夫!//夹鼻眼镜山羊胡,/你在笑,我在哭,/灰飞烟灭光明尽,/永别了,契诃夫!”可说是思理、情致与幽默风趣俱在。诗人王文军在他的若干“记”里,亦十分重视诗中的义理情趣的艺术展示。譬如:
 

  《捉麻雀记》“记”下了“只顾觅食/根本没想到面临的危险”(麻雀:顾此失彼)、“一不留神/它挣脱了我的掌心”(“我”:粗心大意)。这里所举,意在用极为常见的事实述说理趣。《晚饭后河边散步遇大风记》与《散步记》,“记”了散步的所遇所感:前者“这看不见的力量/让每一个人惊慌失措”、“大风逼迫我长出翅膀/但我并不担心”——在对比中凸显一种“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毛泽东《水调歌头    游泳》)的义理味趣;后者“有那么几次/我想换一条新的路径/又怕把自己走丢了”,则暗示着走新路的不易,有风险惊扰。《春日喜雨记》,“记”了“就接住了自己童贞的心”之“雨滴”,亦接住了“红衣少女”之清纯与想象中的“雨滴碎成细小的珍珠/是否诞生新的灵魂”,使“喜雨”的内涵在悄无声息之中得到了拓展。《柳笛记》,以层层深入的方式“记”了“把自己/交给春风”、“一粒一粒的哨音/像枝头上新生的柳芽/在晨曦中荡漾”、“难道笛声里还有芳香”“长出那一粒一粒的笛声”;《传说记》,“记”了“在传说中坚持立场/在传说中从不屈服”,并得出“人间要长歌,更需怀采薇”的醒世思考与悟觉……

  

  辽西十二记》之“记”,的确有“记”的必要,有“记”的艺术价值。我以为辽西十二记》均“如同相声中的抖包袱般呈现不同的理趣,让人耐读耐思”(见拙文《“理趣”的智慧开发》——2008年《青春》11期)。这就是说,诗人王文军在素净的语句中,即在陈述、畅叙之“记”里暗蕴着义理情趣、或是思理情致(即“理趣”)的厚重之力,使得诗歌的质地简朴,妙味超然,具有感发读者的审美情趣。我们若是想将诗人王文军的“辽西十二记”之最突出的“艺术价值”用一句话直接归结的话,那就是:“记”里,不时地摁亮义理情致的光芒。我想说,他的这个“不时地摁亮”之举,有别于一些优秀诗人习以为常的一次性“摁亮”(即在诗中某一句、某一节来一次集中的“摁亮”),可视为一种创新之举。

  

  2022年8月22——23日于鄂州鸟缘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