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理禅思的诗化呈现
——也说包容冰和他的诗歌
记得有位中国诗人说过,是什么鸟,就唱什么歌;是什么样的人,就写什么样的诗。的确,生活在生活着,命运在命运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境况、命运际遇和人生追求。说到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诗人尤甚。当然,对于真正意义上的诗人而言,更应为自己找到合理的定位,找到属于自己写作的支点,找到通往灵魂出口的隧道,如是方能走向或者抵达更加理想境界的新天地。
人与人或人与物之间,无论前尘还是后世,不期而遇,相逢相识,缘也!因诗结缘,时光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绳,牵引着文朋诗友共同的诗心。此刻,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位刚结识不久、被誉为“雪域高原的行吟者”和“灵魂的朝圣者”——生活在西北高地的诗人包容冰。于是乎,平和、谦卑、儒雅、智慧等词眼仿佛与其形象交互映现,让笔者情不自禁地打开他惠赠的、略显厚重的诗集《内心放射的光芒》(上、下卷)。展读之余,饶有兴致,颇多感慨。这可能缘于他独特的诗风——有致力于风格探索的诗,有切入现实人生的诗,有魂系高原厚土的诗,有凭借想象飞翔的诗……无论是内心的跋涉,灵魂的独语,生命的体验,其指向大致是两条线路相互交织的能动展开,一条是归入人生与内心的经验处理及自觉呈现,另一条是循入佛理与禅思的诗化表达或通透觉悟,且在审美和诗艺建构方面指涉诗的力量感与写作可能性。
诗歌作为“有意味”的艺术形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语言的翔舞姿态和情感节制所生发的张力。从经验到超验的转化,从语言到思想的过渡,从平常生活到诗意人生的推进,应是诗歌趋向于内在美学和凸现精神内涵的玄妙途径。包容冰诗歌在有意或无意间朝着这个方向发力。从《内心放射的光芒》可以看出,他的诗歌创作已渐入佳境。从第一辑的“寡欲:内心光芒”到第二辑的“清净:菩提流蜜”,从第三辑的“彼岸:回归本性”到第四辑的“长调:生死梵唱”,在文字的背后隐约可见,诗人庶几已道出了自己的精神秘密,企冀把自己的诗艺探索引向一种高度。人性与神性、诗意与佛意的交错叠印,在某种程度上,既闪现出诗情的浩荡与阔远,也闪烁着禅思与佛光的诗性智慧。这种诗风固然独特,但在诗性表达上无疑是一种铤而走险的“造次”。或者说,他的这种写作路数如同在悬崖上走马,或似在险峻之处采撷灵魂之花。他笔下呈现的气象也许是肉眼看不到的,唯有在神性与佛性的光芒照耀下,通过曲线思维方能在语言之外找到意境。也许,这对于某些诗人或读者来说,会觉得有点“走火入魔”。包容冰却果敢地接受这个“难题”并迎接着挑战。他从俗世中来,到神性里去,并在“华丽转身”的同时,渐进性显现了自身的特质。正因为如此,包容冰诗歌总是让人一读就能闻出些许“道”的气味,一种宛若灵魂出窍般的“神经质”,字里行间染浸着佛理禅思,静观默想中闪射出内心光芒。其中的跳跃感与陌生化,读后令人如闻梵唱清音之感,却又欲罢不能。
可能有人会产生质疑:诗可以这样写吗?前面说过,每个人“活法”不同。况且作为自由精神和意志(言志、缘情)的载体,诗有别趣,可以兴观群怨,本应不拘一格。请问,诗为何不能这样写呢?尽管包容冰诗歌可能受到古代“偈颂”(体)的些许影响,但作为一个现代诗人,包容冰这种颇具个性化的写作,是值得留意和期待的。
在诗歌路上涉足了廿多个春秋,包容冰从个人的苦难生活阅历出发,写山河大地,写风花雪月,写酸甜苦辣,写爱恨冷暖,可谓“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那是创作主体与世界的诗性对话,或抒写切身感受,或袒露灵魂密码,既有对现实经验的呈现,也有对理想情怀的诉求。然而,他仍然感到活得空虚无聊,找不到一处安顿灵魂的居所。于是他试图在及物与不及物之间的自由切换中展开内心的突围,去寻找自己的信仰,并转换为创作的自觉。当无意间接触并走近佛学,他敞开的心灵仿佛涌现出诗意的灵泉。他自言让他受益匪浅的是对佛学的研习和修为。“几年来,通过学佛、念佛,息欲持戒,不但提升了我的思想境界,塑造了我的灵魂大厦,而且拓宽了我诗歌创作的疆域”(《写诗与学佛——创作谈》)。面对俗世中的纷纷扰扰,其复杂的心理活动淡如止水,渐渐养成一种淡定、悲悯、仁爱的善良心态。2010年推出诗集《空门独语》时,他坦率表白:“可以说每首诗都含有佛家思想的因子”。这与其说是一种“活法”的选择,不如说是带有探索性的诗性追求。当他相遇于《佛,沉默的圣哲》,他的“心擦得和镜子一样明亮”,灵魂仿佛获得了一场庄严的洗礼。就这样,一颗澄明的诗心,以人的良心求见证,以佛的明心作过滤,亦静亦动地生成为《内心放射的光芒》:
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
需要恒久的耐力和脚力
在一个人的心地
能居住多久,生根发芽
看似如漆似胶的莫逆之谈
看似同床共枕的远旅之伴
有时经不住一夜狂风的吹拂
内心的黑,是一扇窗
内心的白,是另一扇窗
黑白相间,是非同寻常的门
我在明亮的思想里找一点黑
在黑暗的世界里寻一丝白
摁亮内心的光芒
在你无法预测的出口
唇红齿白地笑……
诗中蕴含的意味幽婉深长,且深入人心。人与人、人与世界,黑与白、明亮与黑暗的有机参揉,营设一种对立的、复杂的、自由衍生的诗性存在,在明亮里找黑,在黑暗里寻白,旨在摁亮内心的光芒,让灵魂之花摇曳于“无法预测的出口”。诗人善于通过自我意识去触碰自我所面对的一切,并在感觉里提纯最接近理性的东西。其中的诗性话语,闪亮富有哲思的辉光,也散发着人生况味的诗情,颇为耐人寻思。因为每个有着相似经历的读者,都可以从字里行间去体味、去咀嚼和加以领悟。难怪有论者认为:“这是一首从人的通常的感情变故中生发出的充满佛理禅机的绝妙好诗”(呼岩鸾语)。诚哉斯言!
说到禅与佛,或者禅诗与佛理,以及它们彼此间相关的精神意趣,是一个复杂而又丰富的文化诗学话题。作为一门学问,则需要走在路上的诗人深入探究,会心体悟。让笔者感兴趣的是,匍匐于西部大地的诗人包容冰,如何通过诗人自我与自然、社会、他者和世界构成生命对话,从而“以退为进”来建构诗意的在场。即一方面从传统禅诗上寻找诗歌书写的意境与表意可能,另一方面又吸收西方现代诗的表现技巧,并以淡静而孤寂的精神姿态,书写生命个体的情绪体验与内在灵悟。盖因诗人内心世界日趋丰盈,始终倾注于对辽阔天地、飘渺人生的真切感怀和深情回眸,在瞩望与凝视中构成为深沉而又清澈的诗性意趣。如同暗夜里的星光,严冬中的雪花,在默然的溪流中旋转温暖的回响。因此,读罢这上、下两卷诗集,蓦然想起博尔赫斯的那句名言:“文字能致人死命,精神使人新生”。令我惊叹作者在巨大的内心力量驱使下纷呈异彩的诗篇,更惊叹于其诗歌触角的敏锐以及所带来的那种殉道者高蹈的宗教精神。鉴于解读和评论包容冰其人其诗的文章不在少数,这里恕勿赘述,只想抓住几点看法说说包容冰诗歌的美学追求和存在意义——
首先,从整体上看,包容冰诗歌既感性又智性,既具象又抽象,既丰富又单纯,既内蕴与直接,或在俗世与宗教之间游弋,或在人间与佛界之间回旋,把诗性与悟性、人性与佛性交相融通,让“内心放射的光芒”具有某种精神向度。一句话,他是一个有情怀的诗人。
其次,包容冰的抒写具有相当的质感,从第一部诗集《我的马啃光带露的青草》过渡到第二部诗集《空门独语》,乃至而今推出的《内心放射的光芒》,从地域抒写到更广阔的人生命题,从个人经验到直抵人世的本质,从情感炽热到趋于安静平和,从实在到虚空。如今,其诗在总体气质上,映射的是带有佛禅玄妙与儒道共生的一种综合美学。
再者,在当下喧嚣而浮躁的声浪中,包容冰真切地倾听到自己内心的潮声,敬畏生命,敬畏自然,在包容中一路前进,显得低调而淡然。其不断涌动的诗情和心声,不仅限于自我书写,而是自觉面对人类、面向世界与自然敞开,具有一种神性写作的内心驱动。这种真实而沉稳的姿态和发声方式是诗意存在的最佳注释。
另者,诗歌作为表现心灵自由的载体,是具有内在生命力量的文体。好诗最终都是向内寻找力量,而语言的创造力往往决定诗歌的生命力。同样的,有什么样的语言就有什么样的表达方式。包容冰似乎已意识到这一点,在驾驭语言或唤醒触动灵魂语言方面,已有自己的思索和追求,即越过早期轻飘或炽热的语感,径直指向深沉与厚重,并着意寻找属于自己切身而倾心的一种表达方式。
在《写诗与学佛——创作谈》一文中,包容冰对“诗人何为”这个诗学命题,有着自己的切身体会和感悟。他说:“一个真正的诗人,他不为写诗而写诗,不为沽名钓誉而写诗,他的行为应该自动自觉地担当起人类的道义和良知,在生活、做事的方方面面,自度化他,自觉觉他地深入凡尘世俗而不被恶俗所污染,他像一朵莲花在淤泥中生长而蜕变得光洁明艳,色彩照人。”继而强调:“一个真正的诗人,应该是个布道者,应该是个法师,应该是心知肚明的人师,应该首先懂得宇宙人生万物的真相,不迷惑,不颠倒,不愚痴,应该是个先知和哲人”。在他看来,诗歌的最大意义在于:“说透了就是为了擦亮被五欲六尘遮蔽的人们的心境,使其像一面镜子明澈晶莹,照耀山河大地,放射灿烂光芒。”或许,这就是诗人有别于常人的正见、正知、正思维。如此相加的结果正是《内心放射的光芒》后面的诗人包容冰——一个“写诗与学佛”的真诗人。
包容冰脚履西北大地,用心丈量,领悟佛禅,遂之常常诞生了不同寻常的诗篇。他在心静如水时《凝视一座山》,深感人生的渺小和短暂;人到中年,他突然看破红尘,唯有《用回忆打发空茫的时光》;他甚至在《独坐》之中独坐,当神思发芽时,发觉《这几年,我仍然走在回家的路上》,且在踽踽独行中《拥抱大雪》,去“抑制住年少的狂喜∕聆听天籁给乡村的诉说”;当想起“记忆的故乡”,他恍然顿悟《岷州:菩提流蜜的家园》;在《黄昏》之时,诗人枕着秋风睡眠,一旦在“黑暗里活动着明亮的眼睛”,寻得一种《自慰的方式》,“自己诵经给自己听”;置身其中,诗人学会《放低声音》,蓦地心有所悟:“如果听懂自己的话∕我就是我的知已”。有意思的是,经历了岁月风雨的飘摇,诗人开始追问起《前世今生的恩怨》,冀望“把一切牵挂慢慢放下”;在梦醒时分,诗人持续发问《谁在失魂,谁在落魄》,一边“打捞轮回的沉船”,一边“寻找生死的弊端”;光阴荏苒,江山依旧,《走走停停》,诗人感慨系之,《眼在跳,心在跳》,倏然发觉“智者跳到天堂∕愚者跳进地狱”;于是,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诗人禁不住面对《秋末述怀》;伴随着季节的脚步,走向《立冬前后》,诗人“怀揣济世的黄金和典籍”,依然走在回家的路上……
如果说峥嵘岁月与守望信仰让诗人走上一条既坎坷又光明的征途,而灾难或苦难驱使诗人去叩响天堂的门环,学会彻悟生死本身是一种哲学一门艺术;那么,懂得就是一种慈悲,于是乎诗人经过苦心修行,透过佛眼静观世间人情百态,展开多向思维,律动短调长歌,用真实性和神性美咏叹脚下的土地。而这,本身不就是一首悲壮的史诗吗?值得留心的是,该诗集第四辑中的十五首长诗。长诗不易经营。诗人可能得益于佛光照临,受益于韬光养晦。即与诗人读经悟道,修身养性,安心静养,超然解脱的明智选择和慈悲情怀紧密相关。正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故,《梦里的人,梦外的狼》《亘古岁月间》《冰河,流过岷州的记忆》《读〈西藏生死书〉》《穿过正午的时光》等诗篇,不仅可圈可点,而且足可当成是诗人的心灵档案,甚至视为记录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印痕和精神个案。
总之,读包容冰诗歌,尤其是融佛理禅思的诗化呈现之作,颇多收获。这类诗奇中有秀,秀中显奇,我们不妨称之为“现代禅诗”。那么,何谓“现代禅诗”呢?应是指既传承了中国古典传统“禅诗”的精神气韵,又运用西方现代诗歌的表现手法。从表意方式和写作意向上看,中国古代禅诗确实可以给当代诗歌书写提供诸多借鉴和启示。因为在鱼龙混杂、江湖无序、急功近利的当下诗坛,大量充斥庸诗、伪诗、脏诗,要么口语泛滥、叙事拖沓、反讽狂欢,要么语言乏力、思想苍白、精神缺钙,面对这种“混乱美学”状态,我们有必要沉心静气地了解古今中外诗歌的历史,重新关心诗歌本体的构建,提升对于历史与现实的精神想象。显而易见,现代禅诗的出现,为当下汉语诗歌写作的突围提供了某种可能。从这个角度来说,包容冰的写作路数是值得肯定的。其可贵之处还在于诗人正行走在通往自己的诗歌风格之路上,并逐渐引起诗界同行的注目。诚然,在引人关注的背后,有理想追求的诗人随时都会面临自我内心突围的困窘。对于多数进入中后期的诗人,一旦写作越过了基本的修辞,唯有深入内在挖掘思想的新元素,因为诗歌最终比拼的并非技巧。那么,早已走出青春期抒写的包容冰,如何展开持续性书写,让自己的诗歌更具纵深感、穿越力和生命力呢?作为同辈者和同路人,窃以为,一方面是应着力开掘富有创造力和唤醒生命力的语言,如吉尔·德勒兹所说的:“作家在语言中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说类似一门外语的语言,令新的语法或句法力量得以诞生。他将语言拽出惯常的路径,令它开始发狂。”另一方面是,应该重视诗歌的文体意识,让思想成为诗歌的灵魂,用以解答生命的意义。概言之,乃是我们常言的力量感、思想性和辨识度。说时容易做时难。这尚须经得住孤独与寂寞的煎熬。当然,寻找内心突围,铸就精神重量,升华思想境界,这不仅仅是诗人们必须面对的重要问题,实际上也是当下汉语诗歌面临的巨大挑战。如是的话,“就像格桑花开在雪域高原”,就像佛祖的《拈花微笑》,足以驱动诗歌在超越现实之上,不断地走向灵尘化境,径直地走向光明的彼岸。
庄伟杰,闽南人,旅居澳洲,诗人作家、评论家,文学博士,复旦大学博士后。现为《中文学刊》社长总编、山东大学诗学高等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海归后历任华侨大学教授、研究生导师和学科带头人,暨南大学兼职研究员,澳洲华文诗人笔会会长,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曾获第十三届“冰心奖”理论贡献奖、中国诗人25周年优秀诗评家奖、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批评奖、中国当代诗人杰出贡献金奖、华语杰出贡献诗评奖等多项文艺奖,作品、论文及书法等入选三百余种重要版本或年度选本,有诗作编入《世界华文文学经典欣赏》等大学教材。至今出版专著20部,主编各类著作70多种,发表400余篇学术论文及文艺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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