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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中的佛性与哲性之光

——简读包容冰的诗

2023-02-07 20:47:44 作者:宫白云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宫白云,辽宁丹东人。出版诗集《黑白纪》、《晚安,尘世》、《省略》;评论集《宫白云诗歌评论选》、《归仓三卷》;《对话录——21世纪会客室》等。获首届金迪诗歌奖年度最佳诗人奖;2013《诗选刊》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四届中国当代诗歌奖(2015—2016)批评奖;第三届《山东诗人》(2017)杰出诗人奖;第二届长河文学奖学术著作奖;首届长淮诗歌奖年度杰出诗人奖等。


  在消费主义与虚无主义对诗歌大面积进行蚕食的当下,茫然的中国诗歌在面临更多的云山雾罩与选择中,寻求更为宽广的路径与策略已经迫不及待。当然,不能指望诗歌去改变一个社会与时代,但不能由此就否定诗歌的力量,它在人心的秘密和精神的出路上更具备实在的价值和意义。诗歌之于生命与生活的更为丰富的感受,更能激发人们对生命理想与生活信念的希望与诗意。诗人们写出什么样的诗歌就有什么样生活的可能,生活滋养着诗人的灵魂,而诗歌为灵魂找到精神注脚。从生活中来,到灵魂里去,通过诗歌达到一个精神核心与心灵的境界是许多诗人诗写的路径,诗人包容冰的诗歌创作正是这样的一个路径。在我阅读他的诗歌印象中,感觉这是一位特别具有写作境界的诗人,集“诗者、禅者、思想者”(诗人唐诗语)于一身。他把日常生活里的许多观察内化到诗境之中,然后从中感悟与提炼。“在大雄宝殿下/我仰望昭明寺黄昏的天宇/顿悟苏杭的才子佳人/名垂千古/也不及柳杉上啼鸣的一只翠鸟/洪福齐天……”(《东天目山闻道念佛》);由闻道念佛而来的顿悟可谓从佛中来到佛中去,有种异乎寻常效果,诗中的禅境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我们的内心,其成熟的智慧与语言的谋略相辅相成。诗人对生活采取的是仁慈和宽容的态度,心中不存怨恨和计较,而这些正是佛性的培养,由此他的诗歌也充满了佛性之光。“守住明月和清风的晚餐/听蝉鸣蛙鼓。一年又一年/躲开众多割心剜胆的目光/无求。无争。无为/心灵褴褛的田园,菩提疯长”(《给自己刮一次风暴》);“拥有一切的人失去人身/失去肉体的人得到世界”(《看破》);“陋室静坐的除了乞丐/便是得道的高僧/无思无念,心如明镜/心中的宇宙/浓缩在一粒微尘”(《清净》);“放下妄想分别执着/我懂得一只蚂蚁和一匹狮子/一样强大与渺小”(《平等》);“我的肉身/是一座寺院,住满念经的和尚”(《明因识果》)。在这些诗歌中存在着比生活本身更高的境界和哲性的光辉,他让我们看见一切本于尘土又归于尘土的清澈。从这样的诗歌中反映出的精神镜像,不仅映照着诗人自己也映照着所有心灵相通的人,它打开的境界使写与读都重获了一颗天地之心。

  爱默生在《超越灵魂》中有一段话:“我们的生命连绵不断,又各自独立,细微而又渺小。而人的内心却是整个灵魂;明智之静默,宇宙之绝美,世界万物每一部分,每一微尘都与永恒有关。”包容冰的诗也正如其生命本身细微而又渺小,却拥有灵魂和永恒的力量,他对于细小事物的专注,显示出他对这个世界永恒的爱,“在泥土里/走出来的人/才最能懂得/把一颗洋芋在怀中/揣紧的真实意义”(《土豆人生》);“炉上的水壶唱起晨曲/我额上的皱纹又塌陷了一丝/对于一天的开始,在一杯清茶中/又把梦中困顿的人和事/一点点清洗/清洗不掉的是,父亲的影子/他带我到非常陌生的地方/割草,放牧/他的脾气依然那样火爆/一掴子扇在我的脸上/把树上鸣叫的两只鸟惊飞//昨天的得与失,已经褪色/今晨的鸟,不知是哪一世的情人/在窗前的树上为我演唱”(《早晨》);可以说,包容冰这类从日常生活中走出来的诗作,既有自足的一面又有瞬间饱满的诗意,而且其中隐含的佛性与哲性并非刻意雕塑而是水到渠成自然地流出。它唤起的是人们对生活的信任和对生命的信念。诗人在它们面前更加的淡然,更加的从容,“回头一望,有人加紧赶路/有人在田边苦苦劳作/还有一只花喜鹊刚好/飞过大槐树的尖顶//时过正午/我继续奔赴要去的地方/河沟的野菊花灿然盛开/一位走累的老人目光低迷/无心赏花/吸着自制的烟棒/想着淡淡的心事//当我再回头/景色凋谢,黄昏莅临/我已走上河岸/突然有了心旷神怡的感觉”(《回头》);这样的诗把我们带进一个时间和空间的无穷中,让我们领受的是一种生命境界的“恩赐”与深深的愉悦。

  包容冰的诗自然沉潜,诗意透明纯净,语言老实质朴,却有意外的能量。读毕他的诗好像由一个个混沌中醒转来,他独特的洞察力勾勒出的意境,像是从婴孩嘴角溢出的奶汁,沾染着母体的醇厚,许多诗都像是一个个生动的灵魂在游走,具有无所不在的“佛性”。可以说,包容冰诗歌的独特意义就在于他写出了一个成熟了的生活状态而又不露痕迹的佛性心境。“一眨眼,我已老了/把那些神秘的事物/终于看穿。一眨眼/谁能在安静中走向真正的涅槃//风,一直在吹……”(《为了安静》。诗中散发着一种冲淡温和的味道,就像部老电影,恍惚中,人生已经过去了大半,只剩下“风,一直在吹”,诗人把自己从物质世界中抽离出去,最后进入一个空蒙的安静世界。诗人在诗题里强调的“为了”暗示出他实际上和这个喧嚣世界的格格不入,“安静”是诗人的真实渴求,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诗人对物质世界的弃绝。国学宗师钱穆先生在《谈诗》中说:“我哭,诗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诗中已先代我笑了。读诗是我们人生中一种无穷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诗中有,读到他的诗,我心就如跑进另一境界去。”诗人包容冰的诗给予我的正是这种感觉,这也许就是佛性的力量。诗人诗歌的目光与语调经常是审省和劝戒的,而这些正是佛性的体现,如他的一首《相从心生,境由心转》:“人生如棋/每走一步都瞻前顾后/唯恐马失前蹄。险象丛生的/并不是泥潭与陷阱/人心隔肚皮/如隔大海//心是捉摸不定的法器/装载过去和未来一切历史/真心如如不动/妄心千变万化/只因妄念纷飞,轮回的苦海/智性囚禁在私欲的监牢//我在不断改变自己/转境不如转心/给心镶上三只眼睛/一只耳朵/以多看少听的方式/把别人的过失拒之脑外/相从心生,境由心转/将所有虚而不实的妄念/转化为润物细无声的菩提”(《相从心生,境由心转》);诗人一方面对人生进行审省,另一方面又从审省中识别,认清人生的方向。这样的诗既考验了诗人的心智也考验了诗人的心灵,从语言到内容,都让人感到一种禅味与哲性的流动,而这正是诗人思想性的“在场”,就像批评家耿占春在《失去象征的世界》一书的后记中所说的“只有思想的在场、而且时时在场,才能使叙述处在流动之中”。他的诗除了思想的在场还有忧患的在场,如:“世间的杀戮登峰造极/我以食素奋力抵抗/有人垂下无力的手臂/抚摸脏器里死亡的细胞”(《慈悲》);“啊,我的族类/灾难过去,灾难又来,灾难还来/抚摸细碎的心跳/试问,杀盗淫妄酒/啥时能退出你生活的舞台?”(《大灾过后》);“乡下的路,在秋风辞里萎顿/青稞,小麦,大豆,胡麻,洋芋/这些五谷杂粮,在我的脉管里/演绎成长短不一的偈颂/繁荣中国诗歌成长的庄稼/收割秋天的庄稼/领悟天命。神点亮寂夜的灯火/指明未来的方向”(《八月秋风渐渐凉》)。这些诗对当下现实的介入真挚朴实、深怀忧思,他同现实一同坐在当下,却并不试图进行任何的说教,关切和提醒自然而然。

  从总体上来看,包容冰是一个深具自我省思、深怀生命忧思与人生思考的诗人,他在喧嚣的尘世中渴望一份生命的安静,在他的内心深处永葆着佛光的照耀和对佛性的皈依。在尘世普遍存在的心灵的匮乏和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疏离的大环境下,用诗歌安顿自我的灵魂,用诗歌来与喧嚣、虚荣和趋利的俗世进行抵抗,在日常生活里,不断去发掘生命存在的意义,呈现自然的佛性。简洁凝炼的诗风恰好对应错综复杂的现实生活。他的诗大多没有显著的高潮和结尾,正如佛性对人心波澜不惊地浸润,这也是他诗歌的一个明显的特征。诗人依赖于日常生活所携带的无尽的能源,在那些看起来平凡的日子里找到了安顿自我的栖居方式,并从中获得了一种佛性与哲性之光的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