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大观：性灵抒写与现代性寓言重构

　　语伞，是一位对文本有着高度追求的诗人，这组《暗喻的城市》，不仅有波斯猫般语言精灵的附体，更有探秘都市人生存空间，透视都市人心理的锐利视角，从时空历史人文角度，多维解构了现代都市的精神气质、心灵密码、从而为散文诗走向广阔、走向血脉丰盈，走向强健的寓言化文本立体的言说，提供了一种生动鲜活的范本。

一、语言的通灵术
 

　　从题目看，《暗喻的城市》(组章)，显然是诗人预设了思考的疆域。帕斯捷尔纳克曾调侃说过，诗人的通灵术可借天梯，也可借悬崖。前者须有神灵之手相助，后者须有飞鸟之翼。语伞早已不再依赖灵气写作，而更多依赖她的经验，依赖她千帆过尽的生活积淀与巨量阅读的底蕴。

　　纵观语伞的散文诗写作，她的语言通灵术，有着理性和感性双保险的羽翼支撑，能够给予足够的推力从而令文本自由起飞，也能保证文本有足够的悬浮力，像一架直升机，悬停于悬崖峭壁或急流险滩处。

　　《软月亮》意象纷繁，诗人设置“重重迷障”，体现出诗人的艺术匠心。现代都市题材，不同于农耕时代的乡村叙事，都市各种“高分贝的噪音”，困扰着现代人的脆弱心灵。如何拆除这道藩篱，如何屏蔽物欲时代的“瘴气”，让心灵重新沐浴灿烂的阳光，是生活在都市里的人面临的棘手问题，

　　文中的这枚“软月亮”，是规避机械枯燥都市生活的润滑剂，是滋润涵养温良情怀的柔顺剂。诗人有坠入“悬空蜘蛛网的困惑“，诗人更有“爱得迫不及待”的骨子里的柔情，诗人还有清醒的自我反省意识，探求内心解除束缚的“自我的望远镜”。因此，诗人最终找到了心灵的乌有乡，笃信软月亮“是渗透在我身体里的”。

　　《天花板上的城市》，续接了形而上的思考。都市有太多的诱惑，繁华的表象，情感的倒错，利益的追索，这些可以通过诗人曲笔的象征性描写看出端倪，如“倒立行走的人群”，“他们的姿势像银河里的星辰，飘逸、飞奔或者冒险，被无垠的天空所诱惑”

　　但诗人跳跃的诗思，慈悲的胸怀，不仅仅是无关紧要对都市的速写或摄影，它同时烛照着都市人心灵，烛照生活于孤岛中的弱势群体，“我想接住他们，比接住自己未来的影子更迫不及待。”，“使他们平安”， “能在脚下储藏更多的光芒，从此不惧怕漫漫长夜的黑”

　　此外，诗人还对于心目里理想的都市，做了憧憬和定义：它应该有演奏霓裳羽衣曲的广场，有庄周梦蝶的花园，有一片十面埋伏的绿地，这样的城市才是文化的城市，涵养都市人脆弱心灵的居所。

　　在《博物馆》一章里，诗人借古喻今，从时空历史的维度，进行了一场纵古论今的演绎与解说。陶瓷、青铜、王位、爱情、身份、阶层等等，在强大的宇宙、时间的车轮碾压下，都不过是齑粉而已。对于生活于都市的人而言，经济活动是其重要的一个内容，对于股票、期货、黄金等利益要素，诗人说要有博物馆的空寂之心，而从博物馆的“生存态度”、“生死观”层面，诗人做了坚硬和柔软的两面性考察，这种对都市生活全方位的剖析和解构，彰显出诗人缜密的思维，深刻的洞察力。

　　从博物馆再引申到都市的当下，诗人明察秋毫，揭示出都市浮华的本质，万物在时空面前的无力，渺小的生命个体，被浩大的时空洪流所裹挟的命运的必然。除此外，组章里其他几章，个体情感慰藉的心理需求，人的生命意识生存意识的复苏，内心深处的孤独感畏惧感等主题，都有所涉及。
 

二、深度意象，超验的叙事技巧
 

　　超验主义认为，直觉有时可以超越经验和科学，直抵诗性的本质。代表人物有美国爱默生、梭罗、罗伯特勃莱等。语伞的散文诗语言的风格形成，有她自己的阅读积累、跨文体的融会贯通，她的散文诗抒写具有深度意象，超验的艺术表征，她的散文诗文本新颖独特，有着鲜明的辨识度。

　　在《暗喻的城市》里，文本修辞手法融会贯通，达到了一种游刃有余、信手拈来的境界，散文诗肌理呈现出奇幻、精致、优雅、奔放的特点，甚至有些科幻色彩，而其中蕴含的睿智的斑斓诗意令人着迷。

　　她娴熟地驾驭着超验、语言陌生化的技法，令散文诗抒写呈现出神秘的感觉，令阅读兴奋点始终在高位运行。例如《软月亮》中“城市的正上方，月亮将脸谱高悬”;“ 我抓住天空与高楼之间的那点想象，爱得迫不及待。”等诗句，语言出奇，诗意连绵不绝。

　　难能可贵之处是，除去超验、陌生化的表达，语伞散文诗还兼具智性抒写的特质，她的这种综合驾驭能力，体现出“艺高人胆大”。正是这些独特的元素，让她的散文诗摆脱了小巧灵的窠臼，走向一条大气开阔，纵横捭阖的宏阔大道。

　　在《音乐厅》一章里，诗人写到“音乐顺着暴雨飘下来，你坐在光滑的木椅上，混响像精确的节气，比汉语还鬼魅的和声，充满了整个音乐厅”。诗人文思泉涌，妙笔生花。

　　这种新奇的表达，是一种独树一帜的混搭，是语言创新的表现，诗人语伞把隐匿抽象的存在意识，人与时空的关系，都做了精微形象的描绘。这种磁场满满，直指人心的诗句，恰好把散文诗幽深细腻的文本特质，做了教科书式的诠释与演绎。

　　在《医院》一章中，诗人把医院形容成一枚白色的大脑，她刻画医院排队的人的心理，“比悬崖的树还沉默”。她从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身上，发现了医院对于激发个体“孤独症”的治疗作用——“这枚奇异的白色大脑，使同病相怜的两个陌生人感到有多残酷，就有多亲切。他们心甘情愿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不老的避难所，这对抗死亡的最佳道具”

　　在这里，对于情感慰藉需求的现代都市人而言，医院像人一样被核磁共振做了断层扫描，像病人一样做了病理检查，这种点穴式的智性笔触，形象而深刻。

　　综上所述，超验陌生化的语言表达，在《暗喻的城市》各章里俯拾即是。散文诗语言的内涵和外延，得到最大程度的激活，而陌生化表达、语言的多义与歧义，催生了审美迟滞，令阅读充满了探险感兴奋感，这种阅读体验无疑增加了散文诗的艺术性与含金量。
 

三、文本的及物性、前瞻性与预言性
 

　　语伞的这组《暗喻的城市》有两个维度值得关注，它在题材上体现出及物性与关照社会现实，在文本的寓意层面呈现出前瞻性，对于如何用散文诗，绘制都市这幅巨大立体的浮世绘有着举一反三的启发性。

　　在前两章《软月亮》、《天花板上的城市》里，更多是从整体上把握掌控城市印象，她把一个光怪陆离，浮华都市的表里，做了深刻透视，其中物欲化环境下的困惑焦灼心理，欲望之于都市人的束缚，都市人如何从焦灼的精神囚笼里突围，都在文本里做了象征寓言化的解说。如前所述，软月亮的柔情、尖利的光亮、城市应有品质内涵的概括，都是诗人点燃的一把希望之火，让组章呈现出丰盈的人文关怀的暖色调。

　　《博物馆》，从时空维度，从历史维度，映射当下，让历史的厚重，现代都市的喧嚣，形成一种对比坐标系，从而清晰地刻画出城市运行的内在机制。

　　《楼群》种描写到，“生活和社会关系被放逐，顺从流水的还有砖头、水泥、玻璃以及不锈钢的坚持……”这里揭示出都市生活的斑驳暗影，人们心理的困惑与无奈，巨大的物欲化的都市，价值评价体系对于现代都市人的精神碾压。诗人超拔的思维，开阔视野和深度思辨力，保证了都市塑像的立体与全面，如“政府、银行、超市、医院……我只是多了几颗人造心脏，来记录立命的完整细节”等异质化表述，新颖新奇而富有品咂回味的空间。

　　《音乐厅》是组章里最具浪漫情怀的一章，透见诗人的音乐修养，除去上述论及的哲理思辨性，超验陌生化语言表达的艺术特质外，它更是组章里复调叙述的典范，它借用音乐的形式，一石二鸟，张力十足的叙述里，诠释着都市与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后一句“但是，抱歉了大师，我在倾听世界的微笑和时间的毁灭”，更是耐人寻味，我更愿看作是诗人通过音乐的形式，盖棺定论都市的印象，都市生活的利弊关系。

　　这种张力十足，欲言又止，有节制性地叙述语言，让散文诗呈现出最大的包容和开放。波德莱尔在《恶之花》里，将审丑作为散文诗文本的第一次革命，释放出巨大的艺术冲击力，而在古老的东方古国，农耕时代向城镇化转型的历史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散文诗更需要打破固有思维，更需要语言思想艺术表现力的深度掘进。语伞的《暗喻的城市》，恰如一道闪电，烛照了“庞大的都市”，给未来都市的把脉塑像，立起了一座高耸明亮的灯塔。
 

　　附：语伞《暗喻的城市》(组章)

暗喻的城市(组章)
文/语伞

1、软月亮

　　城市的正上方，月亮将脸谱高悬。

　　我坠入悬空的蜘蛛网。这座城市有闪光的格子线条，她结实的桥墩和螺旋状的道路，是图案中颜色最深的那几笔轮廓。我抓住天空与高楼之间的那点想象，爱得迫不及待。

　　你在纸上活着，活在我的整个城市里。

　　我的眼睛是你的展厅，一道敞开的门，供你精密的思维兑现文字，让他们适宜观看、收藏，最后，你残留在我的心脏上，像充满艺术气质的碎片。

　　那些在出生和成长中都伴随着我的旧东西——棉布、稻谷、房子、炊烟、忍耐和无休无止的游戏，正从我身后返回，比抢占战争的阵地更加激烈地抢占着我的记忆。

　　你知道城市里，有我便于搜寻自我的望远镜。

　　一枚月亮的脾气和态度，就是促使望远镜把放大的生活细节又重新粘连在一起，使我落在阳台上的手指，搅动月色，成为霜、雪、雨、露、血液和眼泪的替代物。

　　所以月亮是软的，渗透在我的身体里。而你，看到了她尖利的光亮。
 

2、天花板上的城市

　　无法抵达两个相同梦境的时候，我低于，房间的另一种结构。

　　躺在床上，认真地注视天花板，仿佛我失眠的眼神得到了某种特别的眷顾。

　　一个城市在天花板上说话，眼睛上面的事物越来越复杂，我必须重新组合我与天花板的关系。

　　望着满街倒立行走的人群从各自的门里出发，他们的姿势像银河里的星辰，飘移，飞奔，或者冒险，被无垠的天空所诱惑。我把赤裸的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我想接住他们，比接住自己未来的影子更迫不及待。使他们平安，使他们从我手中再次打开门的时候，能在脚下储藏更多的光芒，从此不惧怕漫漫长夜的黑。路上隐约可见一些鞋子和石头，鞋子和石头有时为了一毫米的地面打架，没有人低头去捡拾它们。缓解一场刻意的闹剧，是多余的，因为它们最终将归于平静。

　　天花板骄傲起来。一个城市骄傲的样子其实很美。或许她应该有一个演奏霓裳羽衣曲的广场，有一座庄周梦蝶的花园，有一片十面埋伏的绿地，有一幢没有主人的高楼……或许，它们应该像房间里的床一样，时刻等待困倦的人归来。
 

3、博物馆

　　博物馆有千古誓词:

　　万物不死。

　　或者万物把双手缩回去之后，才会得到永生——

　　在这个怀念过去时代的上午，青铜冷若冰霜，佯装成对人世漠不关心的样子;陶瓷被救于亡灵的祖宅，藏起了替主人争权夺利的忠心;玉器从洁白的手腕上走下来，爱情已与家国无关;古画上的妖精丢弃狐媚之术，皇帝和书生忘记了晚上的月亮……

　　耽于城市，要有博物馆一样的空寂之心——盛放将要伸出去的双手——股市、基金、期货、黄金、债券……要有博物馆一样的生存态度——被往事覆盖，就安于传说、迷信、历史、旧观念……要有博物馆一样的生死观——有时死是为了更体面地活着，比如怪兽的牙齿、奸佞的遗骸……

　　自缚在博物馆甜蜜的阴影里，没有什么值得我庆幸，没有什么值得我忧愁，我用眼睛挥霍、施舍，这些无端的生，无端的死。

　　而城市是一座更大的博物馆，那街道上来来往往的活雕像，繁密、摩肩接踵，垂死者在为别人的生趣让路，更多的人想取走博物馆的誓词，仿佛献出了来世的表情和面孔。
 

4、医院

　　这枚白色大脑思考的是身体魔术。

　　吞刀吐火的伤痛和疾病，不明修栈道，爱左道旁门。

　　我在这枚白色大脑里奔走，像在寻找一个早就破解成功的谜。它额上的红十字架有难以破解的身世。我有难言之隐。墙壁上的钟摆不停地复述：时辰，时辰……它有雨后祥云的闲情。

　　我用昨天捧食慕斯蛋糕的手，反复掏取病历卡。与我一起反复排队的人，比悬崖上的树还沉默。仿佛我们脚下的山，刻着不同的名字。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被大风吹过。

　　无法擅拿咖啡馆里的微笑，去缓解病房里的尴尬对视。我低头，以宗教之心，心怀悲悯、同情;或者仰望，我来到衰老的那一刻，耽于沉睡的人，也排着长队。我站在中间，两边，是两个世界的戏法。

　　假寐的人都醒了。

　　隐秘的病情，秋叶般，簇簇飘落。

　　这枚奇异的白色大脑，使同病相怜的两个陌生人感到有多残酷，就有多亲切。他们心甘情愿同住一个屋檐下——

　　这不老的避难所，这对抗死亡的最佳道具。
 

5、音乐厅

　　先于耳朵洗净天上的流云。

　　先于曲谱流动起来，使车来人往生出漩涡之美。

　　先于等待的前后，捕捉夜色的降临，准时迎接一个黑袍子里装满乐器的夜晚。

　　去见这位城市的艺术大师——音乐厅，春风沉醉你就喝一杯酒，秋风晚来急你就把十指连心的双手放在脸上。他有木质结构的旷远的空谷之音，你可以一言不发，把夜和曲子分开，把曲和调子分开，再从永叹调里过滤掉灰色的叹息。

　　身边的陌生人，正在遗忘纷繁复杂的表情。朝着同一个方向，又仿佛不是同一个方向，悬置相互都听不见的声音。此刻，这个世界谁听得见我，我听得见谁，模糊，或清晰，前后左右望一望，答案属于未知就好。前后左右的人，像一座山就好，是一片海就好，眼神如危崖，上面有一棵树就好。

　　小提琴来了，长笛来了，萨克管来了，钢琴来了，锣鼓、唢呐、二胡也来了……你不拥抱他们，你就不能回到自己。你不回到自己，就无法被万物围绕。音乐顺着暴雨飘下来，你坐在光滑的木椅上，混响像精确的节气，比汉语还鬼魅的和声，充满了整个音乐厅。

　　但是，抱歉了大师，我在倾听世界的微笑和时间的毁灭。
 

6、楼群

　　设计图纸凌空展开——依次矗立魔术师的手、帽子、幻影、超感应力……楼群拈花而笑，如神迹驾临于城市，到处寻找无处安身的人。

　　我听见一阵敲门的声响，又仿佛无数的门窗挤在潜意识里奔跑，花事获得足够的孤独，生活和社会关系被放逐，顺从流水的还有砖头、水泥、玻璃以及不锈钢的坚持……

　　皓月一枚，不照王维的山居，银光散尽只为目睹鳞次栉比的高楼盛景。

　　这些可使斗转星移的楼群，是怎样的包罗万象?——心说八卦阵。脑画太极图。腹藏鬼谷子的生意经。脸上满溢先贤教化过的语录。

　　而位列云雾深处的仙班，是否也曾有过它们一样的眼神?

　　有人凭空建造它们，在它们的意象里根植果园，摘下一只苹果便拥有一间房子，装满一筐水蜜桃的下午，二十四史的哀愁都不见了——

　　政府、银行、超市、医院……我只是多了几颗人造心脏，来记录立命的完整细节。

　　那些闲逸的相见欢，我们用来装修未知，布置生死的微妙与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