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缘侧风景,也许更意味深长
——评华纯诗集《缘侧》
旅日华人女作家华纯出版了一部诗歌/插花艺术集《缘侧》。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所长吕进教授,在该书前言中认为,《缘侧》“这个创意真是太别致了。‘缘侧’,是日本传统房屋中从客厅到庭院的走廊,诗人沿着这走廊走进大自然,四季花草在季节变化中以不同色彩和姿态展现在诗人面前。诗人与自然之间的‘隔断’被弥合起来,生命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于是,诗就产生了。缘侧,就是诗的母亲。”
这引起了我的另一番思考。
在汉语中,缘是边的意思,因此,“缘侧”的字面意思是缘分的一侧。通常我们用来形容有缘分的两个人的感情,说他们是“缘侧”的两个人,是指有很深的缘分。此外,“缘侧”也可以用来形容人与自然、人与世界的缘分,它可以让我们更珍惜人生,用心感受生命的美好。
当年我与华纯因商讨长篇小说《沙漠风云》一书的研讨会事宜相识,可谓“文缘”。于我而言,则有更深的关系。上世纪60年代,我在上海外国语学院(今上海外国语大学前身)读书时,华纯的父亲一度是学院代院长和党委书记,一个双肩挑领导干部。那时,华纯的家近在咫尺,她经常出入上外校园和图书馆,所以她第一次来中国作协办公室找我时,一眼就认出我是她童年记忆里的上外英语系的学生。我俩的谈话便由哈哈大笑开始。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一个学缘。
“一阴一阳之谓道”是千古不磨的名言。在传统日本建筑中,客厅是阴,庭园是阳,“缘侧”是打通阴阳的“道”,也是阴阳交融之处。日本著名建筑师黑川纪章说,“缘侧”是介于内部空间与外部环境的第三域,是典型的灰空间。黑川明确提出了“三”和“灰空间”这两个概念,“缘侧”就是这个“第三域”,也可以说是个“灰空间”。华纯在《跋》中也认为,“缘侧”是一个边界,“可以解释诗人从外向内,又从内向外的一种哲思过程。”华纯虽然没有明说这个“边界”是“第三域”,但这个内涵是暗含其中的。
“缘侧”这个概念之所以重要,因为它完全契合中国古代的三元辩证思维。已故著名哲学家庞朴先生,对中国古代智慧进行了深入的研究,独辟蹊径地将寓于文字中的三元辩证思维发掘出来,提炼出“一分为三”的概念。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文化由儒、释、道三足鼎立而成,而这三家无一例外地闪烁着三分法的思想光芒。老子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中国先哲实现了从二元观念到三元观念的突破,发展了“三生万物”思想。
除阴气与阳气,还有生成万物、超越二元对立的(中)和气。儒家讲中庸之道,也就是“执两用中”,其三元辩证思维的内涵不言自明。佛教有“不二法门”的说法,意思是观察事物的道理,要离开相对的两个极端而用“处中”的看法,才能得其实在。可见佛家的表述与儒家的三分法思想如出一辙。
古书里讲“尧舜三眸子”,三只眼睛,左眼看左边,右眼看右边。第三只眼是看不见的眼睛,也就是开了天眼,它把左右看到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得出一个正确的判断,兼听则明。
亚当·斯密在其名著《国富论》中提出“看不见的手”的理论。交易中,除买卖的甲方和乙方,还有市场经济法则影响着双方。这看不见的第三只手,也印证了庞朴的识见。
(《缘侧》,[日]华纯著,中国电影出版社,2024年5月)
“三”是中国文化体系的密码。圆融的“三分一统”这一独特的思维方式,不同于僵化的西方二元对立的观念。二元对立的西方思想传统,是一种只注意事物的极端情况而忽略中间状态的极端思维,强调矛盾和对立:要么是对,要么是错。二极管式的“非黑即白”的思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种完全势不两立的看法与态度,显然是不客观、非理性的认识,导致不断的征服与斗争。
真实的世界很多时候并不是棱角分明的,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圆润的,混沌的,无常的。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黑随时可以变成白,白随时可以变成黑。三分法这种思维方式,重视统一与和谐,倡导和谐和发展,才是最接近世界真相的思维模式。
华纯说:“看不见的缘侧风景,也许更意味深长。”言之有理。“自我”与“他者”之所以是一对意义深远相对的概念,在于其思想深刻、内涵丰富,以及二者之间的张力巨大。否则的话,何需警惕“他人即地狱”的思维定势呢?
哲学层面的主体间性,指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和共同认知的过程,正可谓理解与尊重或曰“理解之同情”的前提。包括但不局限于物理空间意义上的“缘侧”,作为黑白交融的灰色地带,其意义也就非同一般。两个国家的边境,也是一种灰色地带,却历来是相互频繁交往之处,民间贸易兴盛发达的地方。两种不同的文化相互碰撞时,就如佛家《华严经》中所说的两镜互照,重重相映,交光递影,以至于无穷。“三”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处于缘侧的人,就易于培养开放的思维,动态地去认知、包容众多别样的世界,勇于面对不确定因素,永远做好接纳各种不确定因素的准备。由此想到,为什么人类历史上,联系和交流是一以贯之的主旋律。
已故著名诗人艾青说:“诗是由诗人对外界所引起的感觉,注入了思想感情,而凝结为形象,终于被表现出来的一种‘完成’的艺术。”华纯对生活、对社会充满热情和善意,因而对生命、自然和文化的现象能触景生情并进行形而上的思索。
在《缘侧》这部诗集里,新诗以其自由的形式和丰富的意象,展现了她对现代生活的思考;俳句以其短小精悍的形式,捕捉了瞬间的美感和生命的本质;汉俳则融汉文化的古典意境与日本俳句的简洁于一炉;插花艺术留下日本艺术美的鲜明印记。
华纯出生于大连,在北京短期生活了一段时期后,长期生活在上海,又在吉林农村生活过,年轻时阅读过大量文学经典著作,所以具有中华文化的根性底色。华纯旅居日本30多年, 身处两种文化的交融中,特别是又能在新诗、俳句、汉俳和插花等不同艺术形态间自由转换,因而她本身就是一个“缘侧”。
“缘侧”自然是她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视角。她的文字也就理所当然反映了两种文化“量子纠缠”中迸发出别样精彩的火花。例如,在此书的《跋》中,她对花道的释义是:“一切都是熟悉的,一切又都是初相逢;一切都理解过了,一切又都在重新理解之中。”这一释义,与中国古代禅宗“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意涵颇有相通之处,可谓“遗其形而传其神”。
所以,她用《缘侧》这个建筑学名字作为标题,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内在的中华传统智慧与现实生活中的日本文化碰撞的结果。历史的灵性,穿越时空的阻隔,在现实生活中绽放,犹如“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