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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患与警醒,叙事伦理中的隐喻象征谱系

——评马启代组诗《死亡需谨慎地赞美》

2025-01-04 10:36:39 作者:鲁侠客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鲁侠客,儿科医生。曾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草堂》《中文学刊》《创作评谭》等发表作品。曾获得第六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提名奖、“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奖、黄亚洲国际行吟诗歌奖,“丁玲杯”散文奖等。

  马启代作为“为良心写作”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他的这首组诗《死亡需谨慎地赞美》,生动地践诺了他的诗歌思想与美学观念。

  《致放风筝的人》一诗中,风筝、人、天空三者构筑成了一个完整的叙事路径和指认体系。诗人善于把社会性寓意巧妙地凝注在意象中,通过人与风筝,人与天空之间的关系构建一种象征隐喻的“剧场”。

  而在诗人营造的隐喻象征谱系里,人与物之间关系的叙说有条不紊,“高一点,再高一点。那个奔跑的人/他要从逼仄的生活里跑向广阔”。这里的“人”,是抽象与具象结合的人,他的“奔跑”是一种打破桎梏,追求理想的姿态。

  “这彩色的纸鸢是我们唯一高出尘世的部分/那个拼命奔跑的人,用一根不断延长的线/将天空和地平线拴在一起/他一定是紧紧地攥着,不敢停下/仿佛一停下,天就会塌下来

  而诗歌里的纸鸳是理想的象征物,是追求自由的“人”,是超脱尘世羁绊的翅膀。风筝线无疑是理想与人的桥梁,是人的鲜活意志,它不能断折,否则意味着理想与追求的夭折。

  而诗歌的第二节,是在首节的基础上进行了丰富的联想力的延展,“风筝的挣扎”,也是追求理想的人的内心的纠结与抗争。当然,诗人用天堂和地狱,更强化了诗意,充实了他有关自由与抗争的象征隐喻谱系,强化了诗人“内心波涛汹涌”的诗歌气势。

  法国象征主义诗人瓦雷里所言,“象征主义追求高于现实世界的丰富心灵世界及其内在的生命力”,用在马启代这首组诗里再恰当不过。马启代这首《死亡需谨慎地赞美》,全诗语言苍劲雄浑,情感沉郁真挚,每首诗歌都在不同象征隐喻谱系里,映射出恢弘斑斓的社会现实画卷,折射出诗人坚定的理想与抱负。

  《有多少锈已经向铁宣战?》中,锈和钢筋铁骨的铁相比,貌似是柔软的,但在诗人精妙诗意构思下,变成了向铁宣战的战士,“你看,铁丝网被时光咬得到处是伤/锈开始集体出击,紧紧地抱住铁,噬咬//你只能听到铁屑掉落时的尖叫/锈不知疲倦,在油漆的下面——//直逼铁的骨头。锈的牙齿是最坚硬的/在今天,我不知有多少锈已经向铁宣战?

  在这种象征抒写里,“铁锈”,已经成为诗人内在的一种气节和武器,它是不屈的硬骨头的宣言。马启代诗歌里,气节是诗歌的脊骨,是一头头“狮子”,而多种艺术手法,也被他运用得炉火纯青,比如隐喻,象征,以及反讽,超现实,超验,戏剧化场景假设等等。

  当“为良心写作”诗学思想贯彻在马启代的写作实践中,他的每一首诗或多或少,都有了这种意识的渗透,仿佛他血脉的一部分。就像尼采写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样,似有一种神灵附体,文字里彰显着一种酒神日神的强力意志。

  马启代诗歌中的情感色彩饱满丰盈,有着强烈的现代性诗歌特质,他关注社会现实,而忧患与警醒,是他“为良心写作”、“诗性正义”的脉搏。《有一种鸟的鸣声像人在哭》体现出他在人生的磨难期内心涌动的那种悲愤、挣扎、反抗的情绪的火焰。

  “它又在叫了,准确地说,它又在哭/我问遍了周围的人,没人说出它的名字/每一天清晨,它会准时把我吵醒”这只鸟,成为诗人“心灵闹钟”的象征。

  “我是没有户籍的边缘人,被圈在外面/比起它们,我缺少一双会飞的翅膀/写下的文字很像百鸟和鸣中那一腔哭声

  这首诗中的那只百灵鸟,无疑又是诗人精神状态的一种象征。马启代这首诗歌,一是运用象征描绘自己意绪难平的心灵世界,同时也用反讽手法,批驳他眼中轻浮飘渺的浮萍一样的人类,“我常常凭窗远望那些飞来飞去的鸟/都吹着优美的口哨,肯定不是鸟诗人/像人类一样,招摇过市的都是浮萍

  《两个人影儿在寒风中飘浮》是一首声援底层人的写实之作。一条路,拆了修,修了拆,一个简易洗车棚不见了,诗人对夫妻二人的未来与命运产生了忧虑,路建成后的庆祝盛典与不知所踪的夫妻二人形成鲜明的对比。这首诗的意义,无疑是在唤醒对于命运的认知,重新审视社会发展洪流对卑微的底层人生活空间的挤迫。

  “今天,我看到有人出现在那里/老旧桑塔纳里取暖的是男人/正为一辆车喷水的是女人/我放慢了车速/真想把刚刚洗过的车再洗一次/再洗一次,好像灵魂就干净一些

  尤其是结句“再洗一次,好像灵魂就干净一些”,诗人的一颗灼热之心道义担当之情展露无遗。“洗车棚”,“挖掘机”,既是现实之物,又是隐喻性极强的诗语,它们分别从命运本身与外力的干扰与影响两个层面,夯实了这首批判现实主义诗作的基调。

  《那么多的疼才酿成一滴蜜》,想象力更为奇崛。一改大众思维,诗人在诗中把酿蜜的蜜蜂视作反面,而把那些酿成蜜的花蕊、山坡、春天,当作生命疼痛的歌吟对象,进而作互文抒写。这首诗不仅视角新颖,而且毫无疑问,诗中的蜜蜂、疼、一滴蜜,无不是繁复的隐喻象征系统孕育出的闪耀的“花朵”,让这首诗成为“为良心写作“的代表作之一,呈现出真挚、厚实、大义的诗性品质。

  “那么多的疼才酿成一滴蜜/那些花,那面山坡,那个春天都未曾喊叫/那些被赞美的蜜蜂一直唱着颂歌//——我侍弄的那些汉字,都有曲折的人生/我感觉着它们的隐痛为了它们接生/它们不会唱歌,也不打算毫无来由地伴舞//——唯一可以做的,也许就是酿出一滴蜜/是苦是甜,都是别人的感觉/锋刃上的蜜,从来都是一场场风暴在潜伏/”

  与《那么多的疼才酿成一滴蜜》相似,《乌鸦》也是一首视角别致,抒写一反常态的诗。福柯在他代表作《词与物》中曾有一句著名的隐喻论的观点,“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滩上的一张脸。”

  虚空的表象,往往是被人的肤浅认知扭曲的,这是他著名的关于隐喻修辞的论述。而马启代的这首组诗里的《乌鸦》,无疑是他利用独到敏锐诗性思维,为乌鸦被大众惯性思维扭曲的真相的辩驳。而乌鸦的“黑”,也同时被他“悖逆”的诗意叙说所“拯救”,并被赋予了崭新的寓意的光芒,成为光明和真理追索的一部分。而且这首诗里的乌鸦,也具有一种斗士的悲壮色彩,充当了诗人战斗檄文的一面旗帜。

  “黑把五颜六色的人间淹没为黑/黑里没有道路。无处不是道路/我走过的,黑都无法阻挡/我难听的呼叫/都是在把死去的路唤醒/我把发现告知人们/熟睡的人啊,装睡的人啊/没有眼睛的人啊,不想睁眼的人啊//躲在天空里,无论光芒万丈的白/还是如墨的黑。黑从不惧怕黑/我是黑的敌人,也是黑的朋友/隐在每一行诗里,随时呼啸而出/成为夜本身

  在马启代这首组诗《死亡需要谨慎地赞美》中,《洮砚》一诗,具有历史的隐喻和象征性。诗人利用地域文化代表洮砚,做自我品格和节气的象征,打开了一块石头里流淌的节气与品格,对于洁身自好予以褒扬,让这首《洮砚》隐喻象征后的璀璨诗意,呈现出精致的美学风格。

  “我愿意死在水下,这水会来自洮河/洮河的水能洗去骨头里的污垢//就在河床里不碎,不腐/天光云影穿越肉体共徘徊//流光如蓝,不说悲,不言欢/冥冥中,有千年无法泄露的秘密//谁打开了神的嘴巴?这些上了岸的石头/端坐文人的案头,用泪水抱着墨水

  忧患与警醒,始终是马启代“为良性写作”中的主题,无论哪种形式,都能聆听到他那颗赤子之心的强劲的脉动,他的忧患与时代的忧患是等价的,这令他的写作脱离了逼仄促狭的个人化写作窠臼,而显现出“铿锵坚挺“的格局与气象,有一种骏马驰骋千里疆场的感觉。

  诸如《谭嗣同墓前》的昆仑之光雷霆之声,对于勇气和节气的歌吟,对于文化历史软肋的反思;《黑夜贴》的原则信仰执着的坚守,在黑白博弈中对于白的笃信;《我怀疑这些秋雨都是秋风变的》中的辽阔的境界,洒脱奔放的豪气,无不透着刀剑的锋芒。

  而作为组诗压轴之作的《死亡需要谨慎地赞美》,更是借助屈子之历史的坐标,做了清醒的文化历史层面的反思。

  “把悲歌唱成颂歌/把旷世的葬仪变成了一年一度的假期/其实我们一直活在另一条江水中/混浊,污秽,窒息,麻木顺从/它的名字叫生活/今天,我毅然跳入此江/一是证明人是能飞的/二是为了找到那块叫忧患的大石头/重新置顶人间”

  对于僵化的传统承继,对于温水煮青蛙式的精神的颓靡,对于异化现实攻伐的无底线退让,对于当下物欲化现实的狰狞怪相,他都做了犀利批判。尤其是浑浊的江水,忧患的大石头重新置顶人间等诗句,无不是整首组诗隐喻象征谱系抒写范式的高度总结。
 

  备注:此文刊于《天津诗人》秋之卷
 

《死亡需谨慎地赞美》(组诗节选)

死亡需谨慎地赞美(组诗)  
马启代
 
有多少锈已经向铁宣战
 
这些神的使者,不需要盔甲的战士
从来没有厮杀声,不见刀光剑影
仓颉最初的命名:锈
它们都是铁之家族优秀的孩子
你看,铁丝网被时光咬得到处是伤
锈开始集体出击,紧紧地抱住铁,噬咬
你只能听到铁屑掉落时的尖叫
锈不知疲倦,在油漆的下面
直逼铁的骨头。锈的牙齿是最坚硬的
在今天,我不知有多少锈已经向铁宣战
有一种鸟的鸣声像人在哭
 
它又在叫了,准确地说,它又在哭
我问遍了周围的人,没人说出它的名字
每一天清晨,它会准时把我吵醒
 
窗外这片森林,被铁丝网圈成的禁区
有着茂盛的植物也应当有着丰富的动物
天空是它们的共享空间
 
我是没有户籍的边缘人,被圈在外面
比起它们,我缺少一双会飞的翅膀
写下的文字很像百鸟和鸣中那一腔哭声
 
我搜遍网络和词典,也无法确定它的身份
或者这只流泪的鸟,与我有着相近的身世
可以被叫作鸟类中的诗人
 
我常常凭窗远望那些飞来飞去的鸟
都吹着优美的口哨,肯定不是鸟诗人
像人类一样,招摇过市的都是浮萍

 
黑夜贴
 
黑下来了
再黑,黑就淹死了黑
 
黑站在高处
黑与黑呼啸着拉帮结伙
仿佛所有的白都已经投诚
 
我被丢在一个陌生的野外
方向失灵
只有心跳在读秒
 
这是我熟悉的地方
闪电正在酣睡
雷鸣也是
包括那些幸福的植物
 
我在黑上画星星
一颗,两颗,千万颗
总有一颗会眨眼睛
 
治疗黑的一定是白
坚持着白
就是灰。再坚持一会
白才活出了头

 
那么多的疼才酿成一滴蜜
 
一滴蜜的甜,让我想起那些被赞美的蜜蜂
想起那些被刺穿的花蕊
想起那面被群蜂抢占的山坡,那个春天
 
那么多的疼才酿成一滴蜜
那些花,那面山坡,那个春天都未曾喊叫
那些被赞美的蜜蜂一直唱着颂歌
 
我伺弄的这些汉字,都有曲折的人生
我感觉着它们的隐痛,为它们接生
它们不会唱歌,也不打算毫无来由地伴舞
 
唯一可以做的,也许就是酿出一滴蜜
是苦是甜,都是别人的感觉
锋刃上的蜜,从来都是一场场风暴在潜伏

 
死亡需谨慎地赞美
 
来到这里,我抱着天空就跳了下去
溅起一片惊呼和赞叹
掩过了二千多年前诗人落江的扑通声
死亡需谨慎地赞美
没有那一声扑通谁的诗句能如此沉重
把悲歌唱成颂歌
把旷世的葬仪变成了一年一度的假期
其实我们一直活在另一条江水中
混浊,污秽,窒息,麻木顺从
它的名字叫生活
今天,我毅然跳入此江
一是证明人是能飞的
二是为了找到那块叫忧患的大石头
重新置顶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