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山应（组诗）

      亲水

对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岀生三都河畔，却五行缺水
小时候，常在河里塘里玩水，差点溺亡
几次安家，都选择水边

喜欢下雨天，走拖泥带水的路
喜欢坐船，把手伸进水中，抚摸它的柔滑
喜欢听水流的声音，仿佛可以跟着它抵达世外

喜欢一切与水有关的事物
比如溪流，江河，湖泊，海洋。山顶的积雪
和青藏高原亘古的冰川

半辈子吃苦，装了一肚子苦水
无数次失声痛哭，眼里还有泪水


      照耀

寒冷检验生命的硬度
黑暗证明光的坦白

必须相信一朵花对一朵花的欣赏，一棵树对一棵树的敬意
相信炊烟与白云的一见倾心

大地在风暴中获得安宁
墓碑前的鲜花那么美
美人咯在丝绢上的血那么美
书在书架上躺着，素颜的样子那么美

万物有光，相互照耀
如同露珠孤悬叶尖，白鹤独立水中
如同冰雪与阳光的彼此牵挂


      片糖只语

甘蔗有一颗甘甜的心，历霜尤甚

沿古法，十八斤甘蔗熬制一斤片糖
一道有一道的讲究，不可忽略

褪皮，榨汁，入锅，并排六口大铁锅
咫尺之距，又遥不可及，像我与你的青梅竹马

激浊扬清，去伪存真
在水深火热中，获得重生
一片一片，切入尘世的苦涩

古法熬糖，工艺繁琐，耗时费力
只为不辜负甘蔗的一片深情厚意


      裁纸的人

将纸对折，用掌抹平，压实
一手摁住下面，一手腾岀母指，食指和满指
轻拉细扯，沙沙几下，两纸分离，撕口如刀切

裁纸的人，有着纸一样的气质
谦逊，朴素，干净，仿佛刚从幽古而来

裁纸的人风云在手，气定神闲
化纸为刀，伤人于无形
变幻无常，不失英雄本色

有纸一样的胸怀，纸一样的淡泊，纸一样的心高气傲

读书读得高，裁纸不用刀
把寻常事做到极致，是为风雅


      纸

风的身形，水的表情，云的心气
纸，做为文房四宝之一，它的命运坎坷而多舛

为条幅，书联，春联贴于门庭，挽联献给亡灵
为卷轴，方过之间，盛放万水千山
为书简，载千秋文章，话世态炎凉
为信札，写尽爱恋，思念，和离愁别绪

为纸鸢，替我们打听东风
为花灯，替我们安慰黑夜
纸，有草木香，有书卷气，却天生薄命

唯有笔墨，能压住它的颤栗和悲伤


      井水

井水源自大地深处，守一颗初心
清冽，甘甜，不惹尘世

在黑暗中寻找岀路，在潜伏里等待发现
此生相见，是为奇缘，值得托付终身

井水是朴素的，它与村庄的爱情也一样
在井中，静若处子
在碗里，恍若隔世

井水，可掬，可亲，可照见乡愁，可和泪而饮
井水自清，从来不犯河水


      喊山应

我的故乡四周环山
东有紫荆，西有卢峰，北有圣人山，南有凉风界

劳累了，寂寞了，郁闷了，或者痛苦了
对着山喊一声，它会答应你
如果答应了，请你签收，就像签收时间的回信

喊一声，人就精神一分
应一声，天地就宽一分

不用挑选，故乡的每一座山都这样
有情有义，有喊必应


      缺席

江南产莲，故有采莲曲
莲花举过人头，鱼戏莲叶间，忽东忽西
莲子在曲中青青，如水

如水，采莲的女子亦是
南塘秋的水，与莲叶一色，与莲叶裁剪的罗裙一色

与长天一色。围观的
有吴歌，乐府，江南忆

没有我


      枫树下

那年去枫树下，外公外婆健在
母亲和姨妈正值英年
我比两个表弟稍长，枫树高岀房屋尺许
姨妈用铁锅煮花生，外婆用衡阳话叫我乳名

又一年，姨妈辞世
我去送行。外公外婆早已做古
两个表弟，一个华发，一个谢顶
枫树擎天而立，霜叶烂漫，灿如残阳

这一次，陪母亲清明祭祀
几座坟墓散落各处，均乱草丛生
我清理着坟头的杂草，母亲蹲在一傍泣不成声
枫树已被砍伐，树桩上一圈一圈的年轮

把我荡出悲伤的漩涡


      有时

偶尔独自偷欢，不知所谓
突然悲从中来，不知所措

不问世事无常，不计前因后果
真与幻，悲与欣，都是来自神的祝福

“找个青草的山坡，一边放羊，一边养好身子”
有时，我们想要的幸福就这么简单

一切都会好起来，常有人这样开解你
即便是谎言，我们仍会被轻易说服

我们如此敏感，一听到风声，就落叶缤纷
我们又如此单纯，一想到白云，就变得蔚蓝


      时间有幻灭的作用

你突然提起一些事。某年某月，某时某地
我不置可否。请原谅
这一生的内忧外患，辜负与被辜负
原谅我的冷漠和遗忘

我之于我生活，生话之于尘世，不值一提

我记得烟花的灿烂，却忘记了那个夜晚
我记得一只风筝的飞翔，却不知道它飘落何处
我记得你的笑容，你的流泪，却无法考证是喜是悲

时间有幻灭的作用
总有一些事下落不明


   我们为什么会痛彻心扉

父亲临走时，黯淡而疲惫的目光，反复打量着老屋
那么祥和，又那么眷恋

蚯蚓被斩成两截，也要活下去
蛇脱一层皮，只为获得新生
宁可被痛苦反复折磨，被尘世一再欺骗

油灯的光微弱，够裝满小屋就好
父严，母慈，子孝，持勤为善的家风
埋头于一碗稀粥，也是人间至味

感谢天空，赐予阳光与风雨
感谢大地，赐予良田和墓园

我们为什么会痛彻心扉
“一朵小花哭道：亲爱的世界，请不要凋谢”


      行吟者

路一旦岀发，从未想过回头
闪电在寻找雷声的途中，灰飞烟灭

地平线不断变幻，得失只在朝夕之间
落幕只有两行，生于某年某日，卒于某年某日

遇高人，逢贵人，犯小人，最后都是亲人

没有谁可以独善其身，没有谁可以了无牵挂
没有谁可以拿走我的影子

除了光


     买麦芽糖的人

在公园的一角
他的挑担，一边空着，一边摆着麦芽糖

几乎不用叫卖，迅速就围拢几个人
少女和孩子，正值甜美的年纪，有着跟麦芽糖一样的乳白

他手握小木勺和小铁锤，小心翼翼地敲着
像是在敲击一段伤感的旋律，又像是在敲打我

从生活的中心沦为傍观者，只是一块麦芽糖
在嘴里含化的过程

再回头看时，一切都已不知所踪
那个买麦芽糖的人，仿佛是虚构出来的


      彼此

一蹲佛雕，长年被香火供奉，就有了慈悲心
一片树叶，长期被风吹着，就有了流浪的想法

蝴蝶在花丛中飞久了，便以为自己是花了
鱼在水里呆久了，便以为自己不会流泪了

我混迹人世，久而久之，已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天空，有一朵想做鸟的云
有一只想做云的鸟


    河流简史

水的任性，造就了河流
从未想过为谁停留，哪怕是被群山围追堵截

它有根，无数条小溪深入大地
它有魂，会开花，会唱歌，会喜乐哀乐

给万物以幻影，又给万物以绝望

直呼其名的，是凡人
把它比作母亲的，是诗人
把它比作时间的，是圣人

鱼是游子，船是浪子，岸是赤子

岸对河流说，我无法挽留你
就让我一生追随



    图书馆

他们早就已经在那儿了

泰戈尔在收集飞鸟的痕迹，惠特曼在收集草叶的清香
屠格涅夫在整理猎人的笔记
梭罗在瓦尔登湖傍的小木屋徘徊，思索，找寻另一种存在

我时而去呼啸的山庄，去找寻悲剧般的城堡
时而又在赛纳河畔，闲观人间喜剧

四书五经，先秦诸子，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
都有一张国字脸
都有一个衣袂飘飘的背影

我总是悄悄的来，又悄悄的去
生怕惊扰了他们


   霜晨月

如果是在故乡
我会用一声雁叫，把它留在屋顶
希望它东山再起

如果是在旅途
我会有一扇寒窗，把它留在客栈
为下一个旅人叫醒

如果是在异乡
我会劝它，天太冷了，不必这么早起
就像劝中年以后，满怀疲惫的自己


      炫耀

山，相聚成群，开门可见
水，结伴为溪，触手可及
日月星辰，起落于方寸之间，不必担心丢失

村庄，时而在云里，时而在雾里
时而在酒里，时而在歌里

时而鸡飞狗跳，时而静寂如梦

清风不请自来，白鹭不邀而至
蝴蝶与花朵的爱情，不言而喻
路的方向和溪的方向，不约而同

山有山梁，屋有屋梁，人有脊梁
更为重要是，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
仍穿着它的质朴与善良，戒不掉它的方言

我唯一可以与你炫耀的
只有这些


     欢颜

我们悲伤难抑时，就会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或埋首掌中，掩面而泣

悲伤有一张不愿示人的脸

人的一生，有太多悲伤的理由
生离，死别，佳期恨短，归期无期
韶华匆逝，转眼秋已深重
旧地重游，早已物是人非

给我一场风雨，借以洗去心中的悲伤
给我一次凋零，借以脱胎换骨

当我们转过身，或抬起头，又将露出笑容


      恩准

恩准我告老还乡，对童年说一声再见
恩准我金盆洗手，从此不理江湖

恩准我修一条路，从欢喜到幸福
恩准我建一座桥，从繁华到简素

恩准我点一盏灯，让它变成星星
恩准我开一朵花，让它化身为菩提

恩准我每天祈祷，祝福，忏悔，寺钟长鸣

这一生，总有几件做错了的事
这一生，点有几个需要道歉的人


      庙宇建在山中

春山苍翠，像新刻的贝叶经
秋山斑斓，像僧人的袈裟

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相生相克，各安天命
悬崖超度飞瀑，清风加持落日，白云逍遥法外

为采药人献岀济世良药
为狩猎者留一线生机

山怀仁慈
死去的人都葬在山中，世间的庙宇都建在山中

许多神秘和寂静都烂在山中


    留火种

那些年的冬天，我们围着火塘取暖
睡前，大人们都要在未烬的火塘里埋两根木炭

第二天早上，用铁钳一扒
几粒火种跳跃而出，像星星一样

烧水，做饭，烤红薯
一天的烟火气在人间弥漫着，从不间断

运气好的时候，还会扒出一场瑞雪
扒岀一红彤彤的黎明


    越冷越象过年

要那种边哈手边跺脚的感觉
要那种宿着脖子，脸蛋冻红的感觉

要那种打开门，寒风灌进来，浑身哆嗦的感觉
要那种唾到半夜，被窝还不热，想抱紧一个人的感觉

要那种冷水刺骨的感觉，要那种冻疮酥痒的感觉
要那种霜盖住白菜，想要带它回家的感觉
要那种冰天雪地，看不到希望的感觉

只有刻骨铭心地冷过
人间的伤口才能够结痂愈合
年才能够自圆其说

我们才有资格谈论春天


   风吹草低

生活在世间的草，天生缺乏安全感
偶到风，就点头
风再大一些，就弯下腰去

像是臣服，像是祈祷，又像是认命
我认识的大多数，都活得这么小心翼翼‘

草根，草民，草堂，草台班子
彼此搀扶，一起走过青黄不接
团结起来，就是浩瀚草原
只需一点星火，便成燎原之势

懂得感恩，以一寸草心
报答三春之晖


   离别意

人的一生，就是不断的告别
告别故乡，告别亲友，告别似水流年

告别一个人，必须从心中取出
告别一个地方，必须是没有任何牵挂
告别一段往事，必须选择彻底忘记

我们在告别中，休味尘世孤独
我们在告别中，明白人生真意
最终，我们告别尘世与自己

连根拨起的别离，才是真正的别离


      在田野上

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油菜的青葱年华
冬日有情，不放弃任何一种生长与生机
每一粒种子都会穿透时间，还你一场冬去春来

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会找到一座村庄
几处农舍藏在炊烟里。竹林在后
屋前的院子里堆放着柴火，土肥堆，
梁上旧巢，在等似曾相识的燕子
桃李不言，在等春风

你会在哪一家门口岀现呢，抬头看看天气
又返回屋内。留下一院清晨
亲人般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