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荷花（组诗）

●稻穗

 

牵着九月走在田埂，

风没敢吹，

每一穗晚霞都低着头，

在思考，蛐蛐声是怎么熟透的。

 

炊烟飘过之后，就淡了，

乡愁就浓了。

 

灯亮起来的时候，

村子，就被毛茸茸的狗叫声，

抱在了怀里。

 

●水深处

 

水面太静了，必须扔一块石头，

制造足够的浪花。

 

涟漪散尽之前，再扔一块更大的石头。

 

多年后，石头走上岸来，

只把水草和青苔，留在了水深处。

 

●青瓷碗，紫薇雨

 

观紫薇，最好是雨后，

花瓣上的雨珠，风摇落一大半，

自落一小半，再被半开不开的花蕾，

私藏一小小半。

 

这时候，如果你有湿润的心，

并且怀揣江河，你就会取来天青色瓷碗，

放在花下，等雨珠子落下来。

 

先是一粒，碗就叮当一声，

老半天，再落下一粒，

心，就叮当一声。

 

●雨季

 

我从你的雨季走过，我不带伞，

我心晴朗。

 

所有的雨滴，落地生根，

随即抽芽，瞬间开花。

 

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只是，简单地走过。

 

如果你往后的天空涟漪四起，

出门时，请带着伞。

 

如果你往后的心，涟漪四起，

请带着小木船。

 

●药

 

三月，接半碗梨花雨作药引，

把写给你的三千首情诗风干切片，

在辗转反侧的夜里点燃火炉，

九蒸九制。

 

熬到纠缠不清，熬到藕断丝连，

加进前世的债今生的缘，搓成蜜丸，

用梅花瓣上的雪，洗净青瓷荷叶盖罐，

把药丸秘藏。

 

来世，早晚各一粒。断肠水送服。

 

●靠近荷花

 

我必须从无人烟的深山伐木，

亲手做一叶小木舟。

舟不能大，装下我的清澈就好。

篙竿要当年的翠竹，

我赤脚，不带人间尘埃。

蛙鸣时不能去，

红蜻蜓来时，也不能去。

清晨它们还没醒来，

我披一身晨光。

晨光要淡，如我恬静淡然的一生。

 

●掩埋

 

掩埋了自己，

我拍拍身上手上心上的尘土，

转身，继续上路。

 

掩埋了多少次自己，

记不清了。

 

●阳光寺

 

阳光寺除了几个和尚，

还住着阳光。

每天，和尚敲击木鱼，

阳光也在每一片树叶上打坐念经。

小和尚去小溪挑水，

阳光也跟着。

 

●竹笛

 

砍一根竹子，挖几个洞，

吹一下，试试有多少座山多少条河，

从一阵风里走出来。

 

下山的时候，把它倒挂在牛角上，

我横着，让蓝天吹我。

 

●年末

 

雪原深处，有人喊年末了，

然后就有关门声。

他没回头。

他只关心每一脚下去，雪与脚步的纠缠声。

而大地依旧清冷，除了自己墨点一样移动，

再无其他。

 

●山溪

 

小和尚把衣角别在腰间，

把水桶舀满。

 

溪边，三三两两的善男信女，

木鱼一样跟着他。

 

扁担在颤，一路走一路颤，

仿佛两只木桶，挑着人世间所有的泪水。

 

●我有几亩水

 

我有几亩水，芦苇，

就自己来了。

来的时候，还带着去年的风，

前年的雨，大前年的雪。

 

水鸟也来，叼起几串涟漪，

就飞了，

偶尔也有三两只白鹭，

左脚然后右脚，试探水的深浅。

 

●冷与热

 

我把冰冷的父亲送进去，

一个小时后出来的父亲是温热的。

我用冰冷的镊子把父亲一小块一小块捡起来，

一块块放进冰冷的木盒。

 

路上，渐冷的父亲被我抱在温热的怀里，

车窗外是冰冷的冬天。

没有雪，一路只是飞雪般的纸钱。

 

就当墓穴是一座房子吧，

那应该是人间最真实最最温暖的地方。

冰冷的父亲，碎了的父亲，

像极了我多年前珍藏的一坛雪花。

 

●山野

 

马车走远后，

路，抖了抖身上的尘土。

 

村庄与河水一起拐弯，

被连绵的山看见。

 

月亮一边照亮，

一边用黑，把山野藏好。

 

一声狗叫，

从夜的缝隙窜出来。

 

●一粒米

 

厨房外的窗台下，

一粒米。

很多人走过去，并没有，

看见它。

就连小鸟飞过的时候，

也没看见。

黄昏，一只蚂蚁走过来，

扛着它走远，

就像，扛着天下粮仓。

 

●种竹

 

种竹，

就是种一点响动。

 

风来听风

雨来，听雨，

雪来听雪。

 

什么都不来，

竹就使劲往上长，

等着。

 

●夜宴

 

那么多人，在逃离一场盛大的月光，

在这白昼与黑夜的裂缝。

只是，已没有琵琶和韩熙载的夜晚，

还有谁来吹箫，击鼓，心有旁骛？

 

窖藏的真理与谎言，在杯盘之间眉来眼去。

碎酒杯在流血。高跟鞋点击冰面的梆子声，

已与更夫无关。不眠是这夜色里,

重复涂抹的油彩，和顽疾。

 

玻璃门在打嗝。扶住落地窗的灯光，

如锋利的碎瓷片，切割白骨，血肉，脉管，

心跳，夜盲者的眼力和思想者的雄辩，

谁来为翻江倒海的尘世，刮骨疗毒？

 

狼藉的何止是杯盘。还有色彩各异的手，

唇齿之间，一再剥离的嚎叫与泡沫。

被时间偏爱的疼痛，使命，誓言，初衷，

正在与一场场柔若无骨的宴席，握手言和。

 

●木匠

 

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

给自己做起棺材的。他那么年轻。

 

多年来，敲打木头的声音，

成了村子里独特的音乐。夜半，

木质的邦邦声，让人想到尽职的更夫。

 

有人说，如果哪天木匠死了，

村庄，会不会从此失眠？

 

●轻

 

总有一些日子，我们亲手埋掉一些人。

心一次次被掏空。有的曾经写诗，

一把土就潦草地压住了他们。

 

也许生命从来就不能长久负重，

每掏空一回，就轻一点，

轻到禁不住风，就需要用土块压住。

 

●背着母亲去看病

 

我不敢快跑。我生怕，

一闪失，颠破了，

趴在我背上的一片枯树叶。

 

我不敢放慢脚步。

我更怕，怕半路有风，

吹走了母亲。

 

●千佛崖

 

人们把一千尊佛，从山崖找出来，

给它烧香，叩头，

在它面前念经，敲击木鱼。

 

多年后，所有的佛，

都已走进人间，而山崖上，

只剩石头。

 

●老房子

 

把心事关上，锁上，

把钥匙和泪一起扔掉。

 

屋檐下的细雨和树荫，

渐渐枯黄，不知道它们明年

会不会爬上来？

 

行囊里，我该装下多少乡愁

喂养流浪？

 

●年老的父亲母亲

 

两个颤巍巍的药瓶靠在一起。

两肚子苦水，

结晶成酥松的颗粒，

相互作拐杖，一弯再弯，

一截截短下去。

 

面对世界我一直仰头，

面对你们我一低再低。

低到双膝跪地，

仰头看你们一眼，

瞬间崩溃。

 

●轻

 

总有一些日子，我们亲手埋掉一些人。

心一次次被掏空。有的曾经写诗，

一把土就潦草地压住了他们。

 

也许生命从来就不能长久负重，

每掏空一回，就轻一点，

轻到禁不住风，就需要用土块压住。

 

●背着母亲去看病

 

我不敢快跑。我生怕，

一闪失，颠破了，

趴在我背上的一片枯树叶。

 

我不敢放慢脚步。

我更怕，怕半路有风，

吹走了母亲。

 

●黑蛋

 

黑蛋名副其实。

生下来就像一枚汉江芦苇丛来历不明的黑皮蛋，

丢了多次，太耀眼，

每次都能从黑夜里找到，

雪地就更不用说。

 

从小我就没见过他有母亲，

只有一个多年醉倒在鼾声里没醒过的父亲，

偶尔醒来一定手挥鞭子，黑蛋像个陀螺。

黑蛋不哭，黑蛋没有母亲，哭给谁听？

黑蛋这时候也挥动鞭子，赶着羊，

细细的鞭子抽打在童年的皮肉上。

 

黑蛋胃口极好，永远都饿着。

我常常怀揣一些吃的，捂热，悄悄地给他。

他眼珠子很白，牙很白，像猪八戒吃人参果。

吃完嘴一抹，冲我笑一下。

 

每天早晨，八岁的黑蛋就在河里抓鱼，

中午卖完鱼，一把硬币放在醉醺醺的父亲面前。

比以往钱少，父亲就奖赏黑蛋一巴掌，

黑蛋就赶着羊群去河滩，晚上赶着月亮回来。

 

黑蛋的父亲死的时候三十岁。黑蛋没哭，黑蛋笑了。

笑了的黑蛋很好看，牙很白，眼珠子很白。

黑蛋成了孤儿，黑蛋和我年龄一般大。

我俩在一起好得像阴阳鱼。

 

我当兵回来的时候，听说黑蛋死了，

在一个比黑蛋还黑的黑煤窑。

你想啊，埋在黒煤里，找得到才怪。

 

●老街

 

老街是一本发霉的黄历，

日子虫蛀，故事卷曲，时光发黄。

 

偶尔一条狗，落叶一样飘过，

留不下一丝响动。

 

傍晚关门声，千百年来一样，

吱吱嘎嘎，东倒西歪。

 

●遮

 

一个老人倒在地上，

一群人过去了

所有的人，过去了。

 

唯独你蹲下来，举起伞，

一边给老人遮雨，

一边，给人们遮丑。

 

●战争

 

一个母亲推着婴儿车，

一群母亲推着婴儿车，

天下母亲推着婴儿车，

太阳高高地照着他们暖暖的幸福。

 

一个炮弹飞过来，

一群炮弹飞过来，

天下炮弹飞过来，

炮弹炸开了他们的生命。

 

让母亲孩子开花的人，

也是母亲生的。

 

●难民

 

无非是战火烧焦了家，

炮弹夷平了国。

无非是，一生背着噩梦，

满世界流浪，满世界死亡。

无非是，随时变成一堆堆白骨，

扔在远离家国的路上。

无非是，所有的期盼装不满破烂的背包，

绝望的眼神望不穿人间沧桑。

他们的故事，无非是难民营，偷渡船，

瘟疫，截肢，畸形，营养不良。

让他们成为难民的人，无非是，

一边杀人，一边大喊和平。

 

●今夜，我不想你

 

今夜，我不想你，

我看月亮。

我只把你坐过的地方，

空出来。

只把想过你的心，

空出来。   

   

●笼

 

我看着牢笼里的狮子，

狮子也看着我。

 

它是受伤后被关进笼子里的，

它是幸福的。

 

而我，一出生就被关进笼子，

一生用来受伤。

 

●吃药

 

每天想她，想的时候，

我就把她的照片翻出来，

一遍遍看，一遍遍抚摸。

 

当摸到自己心口，

我就暂时离开她的照片。

吃一片止疼药。

　　定军山人，一九八七年开始在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后搁笔。用20多年时间。潜心研究哲学、政治经济学、中国哲学史、中华文化史、文化人类学、世界艺术史、考古学、中医学、中国古代建筑史、佛学等。2010年开始写诗， 星星诗刊第二届明广杯诗歌大赛、首届网络诗歌杯大赛、2014年中国首届鲤鱼溪情诗大赛、中国汉中2011年旱莲杯征文大赛、中国第六届翡翠文化节诗歌大赛，中国第七届翡翠文化节诗歌大赛，首届“DCC杯”全球华语诗歌大赛，首届感恩杯全球华语诗歌大赛等获奖。诗歌选入《2011年中国诗典》，《《2013•安徽文学年度诗选》，《2013年中国诗典》，《新诗三百首》，《中国当代汉诗年鉴（2012年卷）》，《2014•安徽文学年度诗选》，《2015年中国诗选》，《网络诗选2016年选本》，《中国现代千家诗选2019年卷》。出版个人诗集《眺望》、《定军山人诗选》、《定军山人诗选（2020——2023）》三部。陕西省作协会员。入围《安徽文学》2014——2016全国十佳诗人。2017年被评为全国优秀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