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钧：月光斩

一

望着月亮。久久地望。无数次。
在山里。在海边。在桥上。在旷野。在异乡。
望着，倾诉。倾听。内心滂沱
琪琪，你如漆如炽
我醉心于燃烧呑噬毁灭。

缘着月光飞行
雷霆静谧
海啸无声。
孤独笑靥如花。

二

我把我一片片撕开。
我把我一点点掏空。
把黄金交给黑夜。交给流水。
小麦喂饱的鱼，你不要对我瞠目结舌
我也不再对高耸的天庭点头哈腰
琪琪。我要随节令一起腐烂
掳获月黑天高
在村庄飞檐走壁
我是飞行天地间的汪洋大盗

三

是谁把我村庄安放长江波涛之上
鄱阳湖的风轻敲猛撞
遍地小麦爱理不理
河滩芦苇谦卑
庄稼人就是这样
蜗牛蠕行。江水湍急
瘦骨嶙峋的村庄
枯荣更迭。黑夜漫长。
月光不死。生命顽强
是男人总会壮硕
是女人总会青葱

四

我的村庄被月色锁定
揽入怀中。

村庄挣脱不了月光；
我挣脱不了村庄
琪琪。谁是谁的囚徒
谁是谁的俘虏
怎么抗争，都是徒劳绝望

五

江堤一天天堆高
屋墩一年年垒高
小麦拔节。杨树胖了。母牛怀孕
挑土的畚还在。挑土的人一茬茬
被月光掩埋。与秸秆一同腐烂
成为蚯蚓的饕餮盛宴
芦花鸡跃上柴垛对月引吭

成群江豚与江水环伺的村庄举案齐眉
燕子。海浪礁石的舞者
山一程水一程蹁跹村庄
獐呀豺呀流窜芦苇荡
琪琪。你与月亮隐去
水鸟盘旋。村庄渐壮。

六

没有一帆风顺的前行
时间都会扭曲
这是宿命
人与人，人与自然；
部落与部落，族群与族群
既划地为牢，不容别人染指
又攻城掠池
结盟。对抗。
搏弈达成新的平衡
周而复始
土著是时间的误判
村庄形成大致如此

七

月亮飞弛。村庄长眠
风打盹。冬眠无期
桃不红，李不白
妹妹头上的栀子花就是不开
苦楝树下钟声嘹亮
麻雀四散。
劳动。仅是裹腹

八

江水困住村庄
堤坝箍住村庄
村庄在大雾里抽搐

焚烧呵焚烧
焦土呵焦土
哪里还有呐喊

九

月光黯然。雪光飞舞
我提着马灯，咔嚓咔嚓
牵牛饮水喂料
爷爷喉咙也是咔咔咔
我侍候牛就是侍候爷爷
栖身房子成了灰烬
妹妹头上的栀子花还没开
眼睛就坠入了月亮的背面
大年夜。一家人围着火炉寡坐
靠放牛挣工分的爷爷摸出几张纸币递给父亲
给了，没一句话；
接了，没一声言。
琪琪。我常对月发呆
也与此有关。

十

困顿，已经结痂
我乐意月光回观村庄
蛙声蝉声打铁声
镶牙补伞换夏布
花露水雪花膏踢毽子踩高跷
劁猪阉鸡摸鱼捉虾划水接龙掌彩拜堂打糍粑
种小麦摘棉花
辛勤劳作。幸福平凡简单

十一

月亮有棵桂花树
历朝历代有贤人
口口相传故事
如月光朗照
入心入肺入骨
这是为人处世准则
家长族长就是法律
巴掌就是终审判决

那时，不似现在
媳妇对婆必须低眉顺眼
儿对老子必须垂手而立
一盏煤油灯下。一家人围桌
一碗稀饭呼啦啦响；
不似现在，一家人枝开叶散
尽管儿孙满堂，却膝下荒凉

十二

琪琪。我返回村庄的方式
大都由月亮牵引
总有坝拦着
总有水隔着
地下拱出三团影子
江豚说：我是逃出捕杀幸存者
男人说：我是忠孝幸存者
女人说：我是爱情幸存者

十三

堤坝如蛇。盘绕颈项
剑指七寸。血光嘹亮

十四

琪琪。我把一生的积蓄当赌注
交给村庄
打开你进入你收割你
又决绝于你
近你罪恶；远你罪过。

十五

村庄。碧绿金黄银白
自然洇染的绝唱

我由衷讴歌新农村的辉煌

但——
无边的空旷
无边的寂静
夜晚。仅有月光。少有灯光。
没有婴儿啼哭
只有老人咳嗽
人去楼空
喧闹消失民谣消失习俗消失
土话方言消失
家长族长的权威消失
斜飞的燕子了无踪迹

春节相逢婚嫁相聚
许多人都不相识
曾经的村庄轰然坍塌
鸟，哪里有酿梦的青枝

十六

月亮也是句号
过往就成历史
一去不回
蜕变。痛楚。再生。

十七

月光隐语——
村庄。茶壶里的风暴
人类命运
与花鸟虫鱼
与山川一样
每块石头都有灵性

国家民族文化宗教
和而不同命运相同必然大同
这是天道
是宇宙秩序
在撕裂中建设突围

十八

琪琪。你是我旷野永远植被
我要茂盛蔓延你于天空大地
让泥石流温顺
让沙尘暴匍匐
让心胸有海洋气象
万年不竭的月亮情怀
庇佑村庄
庇佑所有的所有
一切的一切

2019.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