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我不想念你辽阔的野花和马匹 

青海湖
 
云霭涌动 这是个六月的清晨 
今天的湖泊该不是蓝的 青海 青海 
你经幡般涌动的波涛 
被死死拴在远离海洋的高原
 
那些造船的人 写诗的人 昼夜诵经的人
都曾在某些夜晚 渡过无际的被叫做海的湖泊
去另一方陆地
拾捡起海螺 沙砾 以及冲刷灵魂的涛声
 
而更多的夜晚
更多破碎的木块和句子 在冰冷之中下沉 
从此见山非山 是山顶的积雪融成草原上蓬勃的草木
看湖非湖 是海底千万年的传说生长在每一条裸鲤心知肚明的沉默中
 
青海湖
我不想念你辽阔的野花和马匹 
我想念你
想念孤独的草籽里蛰伏着的海神
 
 
四季

预感到冬天的来临
海棠花结满了果子
在夏天 人总是轻盈的 
但枝头沉重
 
树木的影子落在夏天 
果子落在秋天
原谅了那些 
春天折花的人
 
四季多么宽厚
 
而我爱你的岁月
是一颗鼓鼓的麦穗
它变成了酒 还是种子
或只是给一个路过秋天的人充饥
 
人间
 
五月的早晨还是觉得冷
如果春天可以抚慰你 
那么这具身体 
也会如一片蝉翼那样
被夏日灼伤
 
每个生命都用一种方式存在
在此之外的岁月皆为虚无
虫鸣 花开 庄稼抽穗 鸟雀振翅
而我 这个被宿命丢在半路的人
夙夜写字 
 
诗句是柔软的 但钢笔硬而冷
它们合力在我右手的中指上
留下厚重的茧
像粗砺的往事 和疼痛的夜晚
 
好在上天总给我这些剔透的句子 
包裹着未被生活磨钝的感官
终究是要我
透过它们的粗糙和玲珑
去看人间
 
人间是很好的
痛苦和诗句总缠绕在一起
组成我同生共死的温热腑脏
 
温度
 
夏日的飞絮像命运缠绕众生
生活选择了我
告诉我一杯茶的温度
被谁偷走
  
日子还是很平淡 
像你蜷缩在沙发上褶皱了的衬衫
而曲折的是人的心路
水复山重
 
我们终究是要老去的
只吃一些被温柔烹煮的食物
和所有老去的鸟雀、花草、墙垣一样
我愿意用一生的荒谬
去完成那个古老的任务
 
等楸子变红 麦子长黄
你我会在同一个高原的土地深处
向人间 献上一生的温度
 
雨后
 
云翳下坠 天地间的空旷被浩荡填满
再收回
一场夜雨对沉睡的人是不存在的
像我们夙夜书写
又揉成一团的年月
 
人给的温暖和伤痛都是相似的 你说
但换个人不行
就像酒水须要盛进壶觞
月光定要用手去捧 
 
知道你在世上 没有消息都会牵动悲喜
我的身体是一个杯子
一头被源源而来的伤感盛满
一头渗洒滴落着尚有余温的细节
 
雨消失了 像我们渗入泥土的爱情
然而倒影很美
我们去那个能被风吹皱的世界
世间坐满了人 
只有这里空着一个座位
等我们逃离
 
流转
 
大风里的飞絮让人看见了雪
和一些与雪相关的日子
云被之下 所有的蒲公英一夜消失
四季流转让人心安 
从一番热闹到另一番热闹
从一种寂寥
到另一种寂寥
就像爱情
 
于是没有人关心 落花和秋叶最终去了哪里 
没有人关心这个世界上正在消失的事
从前土地一次次赤裸它的胸膛
让人们一犁一锄地划伤
后来村庄在我的生命中消失 
只留下躯体里沉重的泥土和麦穗
在街灯下的尘埃里藏匿
 
在顾此失彼的岁月里 
我们终于流尽了最后一滴黄昏
 
菩提
 
行至半路时 天开始落雨
头顶每片叶子 
都将岁月的脉络 反复加深
从未错过世间任何一场雨
和任何一个黄昏的绮丽
它们见过的天色比我多
 
大概往事在我的躯体
也刻下了一圈圈美丽又伤感的年轮
——但我错过的雨水和风太多了
待我们走过更加粗砺的路
穿过最幽冷的湖泊
远方第一缕晨光披拂在额头
菩提会从骨骼里生长结果
 
愿我
也救赎过不安的灵魂和自己
但芸芸众生中
我最期待你
将我凿出一个心甘情愿的孔 
串联起温润的往事 
系在腕间 
或挂在胸口
 
春天，你……
 
那时 世间所有山峦与树枝
都像是倒影在水里
那样摇曳 柔软
每一个明天都清澈 静止
仿佛永不流逝
 
杏花还未开
春天 你迎面走来
 
但明天
并不都如昨天那般透澈
那些缠绕在波光里的花枝与山峦
被雨夜冲散
 
而你
便是这世界再无法与你相逢
让我感受到你
在所有掠过指尖的风声
 
当你终于推开那扇落尘的门
世间所有冷暖朝我涌来 
窗外开始大雪纷纷
 
杏花还未开
春天 你背身而去
 
天色
 
暮色苍苍 夜色暝暝
在春草尽处 见云升起
从何处来呢 这云？
想起 那些不停落下的雨
 
那时 雨落在山下
巴山的池水皱了 
那时我们忘了剪烛 浪费光热
浪费终将消散于生命的
一圈一层的涟漪
 
那时 雨落在山上 
叩响寺檐的风铃
那时我们听风 听雨 
听早已缠绕在宿命里的 
一声一息的叮零
 
而雨 终于在一刻停息 
池与铃与你同归于寂
暮色苍苍 夜色暝暝
天地澄明辽阔 我忘了问 
 
我忘了问你
那时 是什么样的天色
什么样的天色送走了你
 
明暗
 
清晨，现实和梦一起醒来 
贴在我的窗口
所有的昨天都已结痂
细碎地粘连在脉搏上
不痛但痒
 
所以我还是爱你
它们完好如初 
像冰箱里过期的那些食物
 
想念是城市里的鸟雀
被每个路过的身影与脚步所惊
慌乱而高扬
 
人间温柔
日子绵软
爱情或生命都只是 
某个窗口一下午的明暗
 
八月
 
 在云霭下沉的八月 
你的哀伤如浓雾 裹紧我
每一座途径的城都是拧得出悲哀的城
你是隔岸的观音
竟还想 关心这世上每一个地方的雨水
好在天地仁慈 草木终将会生长
宽宥那片草原上所有生灵的诸神
也曾宽宥过我
 
麦地
 
在不断堆积 
并飞速流走的云层上
以及那些不能被原谅的过往里
是谁低下了头
抛开所有悲哀的隐喻
麦芒和黄昏一样柔软 
 
像人们捆绑丰收后的秸秆
风把它们绑在一起
连同沉甸甸的雨水和阳光
以及那些 干净透亮的诗行
这一切都能够充饥
被烹煮的食物都有不为人知的意义
 
这是最后的麦地
仁慈地遗忘了那些
春天里划伤它的锄头
不论昨日是欢愉或痛苦
辽阔而饱满的岁月里
所有的麦子都会收割在所有的秋天
 
共枕
 
雨中的背景让人看见雨
人间一切“非你”都让我想起你
——人间苍茫
 
好在被雨水湿透的这个夜里
你我都沉睡在云被之下
土地之上

花洒
 
在花洒下淋过无数场温暖的雨
一次次的外伤在我的皮肤
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
而我正活在人间 
一个最精细的躯壳里
那些感官包围着我
连一层青苔都变得灵动仁慈
而今夜确乎下起了雨
天上的薄云像薄毯 裹紧我
每一个过去的梦我都不想丢下
每一次痛的痕迹我都不想用雨水冲去
那些遥远的痛和美好能去哪呢
——我的皮肤和心温暖干净
好过幽暗的下水井
所有的东西我都想带着走一程
愈重的东西使我愈轻盈
 
端午
 
醒后是端午
所有颜色缠绕在一起
一晌贪欢
在渐行渐远的梦里 你近
 
忽而想起那年端午
天气似与今日相同
曾连贯的细节变成片段 
像枝叶间小块的天空
 
每一次回忆都让你我重逢
年少的眉眼曾轻易触碰
——还想贪一眼
你雕琢在岁月里的细纹
 
也许总有一日我不再做那些年轻的梦
只在每一年的端午 
把岁月的坚硬与顽固
盛放 扎紧 烹煮得软糯如初 
 
小城
 
记得小城的天色 我是它的一个念头
沙枣花开的时候 风干的沙枣会落满土地
我总愿意拾几颗 
嚼几颗岁月的甜与干涩
 
我们流落的命运皆如此
多风的小城 云与心事都不会停留太久
穿过白杨树的风穿过我的灵魂
在下沉的香气里 一切会被宽容
 
到我死时 我也会变成它的一抔黄土
贴紧它暖热的胸膛 那风里跳动的
被条条撕开的伤口
在那一刻我也许会知道它的温柔
它把眼泪流进雨水里
给掘地的人 品尝土地里长出的植物
 
盼望
 
偶然仰头 
看到天空有鸟飞过
在世间一切偶然里
我最盼望
你也听见这阵风声
 
是否世人
都如我般贪婪
还盼望那层薄云 
是冬日弥漫在你窗口的
那层水汽
 
最好这片树影 也曾落在眉间
轻拂过你脸颊的 几缕风絮
最后 落在我的手心
那朵没舍得摘下的花 
或许有一日 凋零在你的脚下
 
而在偶然之外的年月里
所有过往开始破败
它们无人问津 再无关寒暑 
可无端的盼望
却像荒园里萋萋的草木
 
它们这样无情地
不知人事已非地葱茏
又或许 
或许是有心地
不顾
 
梦
 
 给我一场梦 让我
深深凝望 贪婪呼吸 
给我一个清早
阳光轻轻涂满枝头的 那种清早
我们写信也好
或者对望
从此 世上的每一个分秒 都是对岸 
让漂泊的记忆 暂时停靠
若是
你
那些沉默微笑的你
也想做梦
也想去那一个清早
让我们揉碎每一个酣眠的刹那
在所有能停靠分秒的对岸
去世上所有的南方
 
路过秋天
 
你没有见过雪山
像我从没听过潮汐的声音
今夜的青稞 马匹与盐都不存在
万物活在你的心里
像秋天的叶子死在所有的秋天
一些落在更低的树木上
一些落在湿软的草地上
如同我们的悲哀或欢愉
当你路过黄落的季节
大地终会收留一切
 
泛黄
 
在过去了的时间里
听见你问我 滞留在盒底的
信封 相片 与花瓣
为什么不会泛蓝

于是我们就此证明
时光的温度是暖
颜色是暖

它经过你的皮肤
将你身体里深蓝的河流
变成忧伤的春水

千山万壑的迷藏
你是哪一条支流的绿
跳动着我生命的流速

当有一天真的老去
我也像所有盒底的旧物一样
为你证明
时光的颜色是暖
温度是暖

那些漫长的雨夜和冬天
是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