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树（组诗）

 
《中原麦长》
 
高铁穿越雾霾
像水蚺缠住中原的山水
透过车玻璃向外张望
我的眼睛就疼
那一望无际的绿在膨胀
膨胀，无限地膨胀
塞满了我的眼睛和意志
连我的身体和精神
也成了炸裂的绿
 
我想摆脱
蜕掉这黏稠发酸的绿
把脆弱的灵魂碾碎
当作有机肥料
洒在中原这片碱性泥土
让这里的绿色永远燃烧
 
我以理智为武器
试图寻找绿色的源头
把触角穿透列车的快
车体的硬和纷飞的念
插进泥土的最深处
原来绿色的源头
竟是太阳的精血
和土地的吼叫
 
 
《我的虚无日子》
 
玻璃焊接正方形的生活
纸、水墨、线条和色块
说这是国粹之粹
说这是文明之明
写画点染皴擦破
桌子山的岩画汉冢的帛
闫立本王维米芾
黄公望石涛齐璜
水和观念决定成败
传统与现代
审美与审丑
连灯光头发和服饰
连女人连胡子连酒
 
下午四点钟
阳光切成棱块
又被风拉成钢丝
摆钟扭成了情欲
我抓一把色彩修饰脸皮后
坐在马桶上把自我放尽
吞二十支尼古丁
紧握二十一克灵魂
朝残画恣意倾泻
 
然后，朝痛苦嘘了一口气
将躯壳掷进沉重的黄昏
把黑暗塞进腑脏
焐一宿空空噩梦
把时间打发给神明
扫一堆受伤的骨头
装进鸟笼
 
又是潮湿的中午，满世界
弥漫碎玻璃的尖叫
充血的眼睛里
除了梦想便是贫困
除了生便是死
 
 
《午夜读车窗外景》
 
一粒光扫过
又一粒光扫过
无数怪物扫过
然后，都被深厚的黑淹灭
黑那么幽深
那么霸道
而又那么脆弱
 
一粒光扑来
一群光扑来
却又被黑捻灭
满世界只有黑
温柔的波浪的黑
浪花蛊惑梦靥的黑
刀子和鞭子密集地
恶毒地绞杀的黑
黑最终刷屏了视域
 
一粒光扑来
一群光扑来
其实，所有的光憋住了锐气
潜伏在黑暗深处
朝黎明奋力囚渡
 
一粒光扑来
一群光扑来
 
 
《晨》
 
我奋力地啄
坚硬的壳开裂了
我啄开米粒大小的洞
一缕黑暗利剑似的戮进来
刺穿我的心脏
我还在奋力地啄
欲望像刺猬般展开
轰的一声  坚硬的壳裂开了
我抖掉浑身黑
站起来，睁开眼
原来世界仅眼睛那么大
光，弹奏着野心四处奔跑
地平线尽头火焰闪烁
一朵云  呼啸着
擦肩而过
 
 
《关于墙》
 
刚柔相济的屏障
吮吸光  热量和风
辐射声音和火
交织在虚中却无所不在
映现雷电光波和幻觉
它瞀乱视听，间隔时间
使生命成为自我的独裁
 
它是长城和铁盾
阻隔强暴却最终被强暴所阻隔
它把生活分割成主义
把真理驱之门外
 
用权杖画地为牢
将万千民心锁进囚笼
它分割人的心智
贯输愚昧的毒液
奴化性灵和伦常
 
它把空间切成板块
筑成城大厦和蜂窝
用概念和权力封锁
搅杀诗性和理想主义
 
它被强化成制度和纪律
束缚人的嘴、脑袋和手脚
它是锐利的刀刃和绞索
把自由和信仰撕得粉碎
 
它透明能窥见生命的荒诞
它坚硬似山是钢铁的城堡
它宣谕着霸权的威严
 
它注定不可毁灭
因为卑贱的人类
习惯了桎梏和奴驭
更因为丑陋和罪恶
需要遮蔽和隐瞒
 
它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却最终将人囚变成物
 
 
《黑夜》
 
马驶进云阵
将燃烧的群星盛满布袋
遥寄给我的遥远的敌人
 
群星中有棵垂死的老树
在黑夜盛开  闪烁的露珠
露的头颅又缀满黑色的石头
黑色石头的腹部罂粟繁茂
罂粟的长腿上挂着情人的裙
情人的黑裙在死神的山顶开花
 
山谷涌动的白云
渗出琥珀的香味
香味篡改了所有情歌的颜色
我将燃烧星群的彩衣
埋在黎明的悬崖上
那里紫草丛生果实粗壮
我的灵魂就栖居这里
一群黑鸟掠过额头
列队投进曙的子宫
 
清晨，恶生活
把我从木床上摘下来
狠狠地扔进急湍的汹浪
命运的老鼎上爬满了蜥蜴
所有爆裂的星编织成网
与金色般坚硬的黑夜
构建成一袭虚空的外衣
 
 
《端午，端午》
 
白雾横
横于巫楚 横于简帛
屈子放歌一哭
便是二千五百岁
沅澧汀岸的芝兰芳芬了
楚大夫拂袖江湖
国亡家破
一愁  雪满头肝胆裂
一哭  湘水干北渚烟
家国何处？美人安在？
甘愿把心拧碎
掷三声霹雳，卷起汨罗烟云
 
我本楚狂人
悲愤是诗鸣
仰天惘泣山河废
一唱惊魂巫楚哭
爱到极端是狂狷
世人皆醉我独醒
漫漫路上只为你招魂
 
千年历书已成空白
年年端午只为云梦泪
帝子何去？湘女安在？
在“辞”里在太多的“兮”声里
终究没有答案
洞庭  一尊古老的铜鼎
沸沸扬扬  扬扬沸沸
翻煮一部清瘦的《九歌》
 
驾烟云  我随你东去
于菖蒲的剑气
于艾草的烟波
 
 
《伞所遮蔽的》
 
伞与伞在雷雨中相遇 
伞与伞在黑夜里对峙
伞本能地对抗着暴力
伞是灵魂的铠甲
伞俘虏雨 伞打击阳光
伞下人 龟缩着 躲避一切
 
北纬15度的伞在歌唱
南纬90度的伞在痛哭
一万年前的伞是一个隐喻 
一万年后伞是无限的未知 
在哲学和理智被淹制的今天
伞是抵抗堕落的遮羞布
 
两朵伞相遇  一场械斗
无数朵伞相遇  一场丧礼
伞遮住患疥疮的灵魂
伞其实遮不住 什么也遮不住
 
在伞下洗涤吧
洗成干净的雪
 
 
 《读树》
 
树在纷乱地逃窜  流着鼻涕
树在搔首弄姿  眼睛迸射媚光
树在傍晚的时候随地大小便
树光溜溜躺着 让鸟和云搔痒
 
昨天的树和今天的树不同
昨天的树离我近  今天的树离我远
昨天的树是贞女  今天的树是妓女
我死了  树也得死
树是我的箱子 装满一生的无耻
 
商人在销售树的青春 
亵渎树的品质
贩卖树的贞操
尽管树越老  欲望越蓬勃
尽管树越老越硕挺
 
城市里的树被美学阉割
城市里的树都患肺癌
（城市里的树灯红酒绿）
森林里的树恣意放纵
森林里的树莺歌燕舞
（森林里的树妻妾成群）
 
到森林里读树  常常被飞鸟击伤
到溪流边读树  读出镜子的卑劣
到沙漠里读树  读出时间的刀锋
病态的盆景  表现着人性之恶
 
我温和地诗意地读树
树却愤怒地鄙视着我
 
 
《河流》
 
血管载着幽灵
湍着浪花  绽放着悲伤的音乐
预言的云团  与帆船相继驶过
城市　种植花繁叶茂的欲念
飞溅着　芦花一样的罪恶
 
一根收录梦幻的磁带  悠长 飘忽
神的谎言  神的诳语
像疯狂的垂柳  拂尘一扫
张扬着妄想的金条
 
你的内心长满了蒿草和蛇信子
你就是魔鬼  谁也可能是魔鬼
在一个雪天你突然停住了脚步
 
旋转的水蚺剿杀鱼群的叛乱
你企图改变悲剧的向度
在天空看不见的地方
一个挥舞巨斧的人  在等待厮杀
 
 
《亭子》
 
音乐  停泊在湖边
省略了血腥  那亮翅的呐喊
穿透寒冷的阳光
竹林里细碎的时间
沿着光芒的箭头铺展绿色
渲染着 被压抑的黑色的喟叹
最后 被悬在头顶的巨网统统剿杀
 
一群骚动的男女
 唿哨着  踢踏着涌来 
惊愕于地层深处
先辈们指行的弓影
躲进棉花里的鱼
用岩石的鳍  贪婪地
呼吸生活的花粉
 
阳光在翅膀上噼叭燃烧
远处  零乱的  从生走向死的群族
正以浓烟的气势席卷而来
在这里歇脚  打着哈欠
然后挤进发霉的物质深处
从头到脚  一寸寸烂
烂成灿烂的腊梅
 
《鹰》
 
朝上看
太阳的光刺瞎你的双眼
你超载的心脏瞬间爆裂
朝下看
遍地枯黄的气息 死亡的气息
人群中有鬼在蹿动
 
想寻找一种解脱
最好是朝柔软的黑狠狠撞去
将幻想插满锐利的箭头
那便是英雄的感觉
 
在工业和欲望飞扬的尘灰里
你如果愿意忍受迫害
就应该勇敢地选择陨落
自觉地卸掉你的皮囊
在悬崖边做一只跳跃的昆虫
 
翅膀折了 
你还要挣扎  那就
挣扎  挣扎  挣扎吧
这个世界  也许
还隐藏着光的寓言
 
 
《林子》
 
你们  他们  它们  她们
这些精神囚徒  慌乱逃奔
以挣扎的姿态站立水边
水无法洗涤疯狂的绝望
 
枯槁的交错的藤蔓仿若镣铐
季节剥去绿色的皮囊
你们像时间的纤夫
像金色的骷髅
用光芒戳穿裸露的腹部
 
追赶死亡的旅人
被冰冷的疑问鞭挞
一场大火
最终要烤焦勇士
 
你们俯身看水  看
睡在水里  伶仃的你们
其实  你们
比天空还高 还美
 
《红叶》
 
站在枝头上的
一把燃烧的炭烬
 
站在冰雪里的
一团血红的焰火
 
站在地平线上的
一座熊熊的火山
 
站在黑暗中的
一剪鲜丽的朝霞
 
站在荒野上的
一颗基督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