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如钢社会现实和历史题材作品九首｜草鹤评

1.摆摊

我这番不能摆上飞禽走兽
山珍海味仍琳琅满目
哥们，白酒酱香，猪脚也酱香
我这番摆大枣、猕猴桃、青芒果
姑娘，这LV包包，是真皮，真的针线功夫，还是真的商标

看吧， 我摆的有蒙古奶酪、海参崴鳕鱼
又叫符拉迪沃斯托克， 如果蘸一点藏南出产的麝香
那也叫夏虫不可语冰， 然而我会摆上夏虫喜欢的冰

看吧， 还有小米， 东北产的小米， 和雷军的小米
苹果，甘肃的花牛苹果， 和手感很好的山寨苹果
安踏、梵班、特步，哥们你穿着国产，去登上阿尔卑斯山和落基山脉
我再摆一款大疆，你爱飞哪可以飞哪

白菜萝卜韭菜黄， 论语诗经易经圣经柏拉图毕达哥拉斯
我也愿美丽的蒙古、俄罗斯和印度姑娘来抱布贸丝
哥们，你要命， 我摆的有命—算命
你要官，我摆的有官—白宫的扑克牌，古罗马的白袍和剑
若你是逃跑的囚犯，我摆的有绳子
若你是订婚或离婚的女人， 我白天摆孤独的夜晚， 夜晚摆婚礼的红烛

2.花冠

花冠， 你令我， 令我的族类九死一生
幸福之后惨痛一生
而你是骄傲的花冠， 自然、而又超脱于自然
九度复活， 九度染指我明亮的江山
冠状就是王， 花可以虚幻
犹如蕨的种子在空中飞扬
犹如钟表的指针挣破历史的蛋壳

面对那些惊人的证据， 我们哑口无言
每一次水落石出， 出来的是冷却陨石
每一次赌石， 切割掉坚硬外皮， 暴露出单色的纯粹
花冠！你令我， 令我的族类山穷水尽
面对你竟然又一百次、又一千次明丽
我只能咳血， 我只能举起骨头和瓷器作为挺立的树木

但你让我死去多少次， 我必然复活多少次
你作为不结果的花冠盛开多少次
我作为不开花的果实结出多少次
每次死亡之前，我含泪凝视这个无比亲切的世界

3.梅花，十六年的死亡

这是一片死海。这里是世上最低的地点
你无法浮起， 只能沉入更低、更暗
灵魂是没有重量的
谋杀者用最重的石头压迫住你轻的灵魂

灵魂是白色的
你以十六年绝望的白色期求夏季的白雪

每一年， 你在石头囚禁下被重新谋杀一次
更深、更暗、更绝望地死亡一次
每一年，你内心的尺又生长一寸含毒的水银

这片死海上的火焰是铺满的寸草
奔跑、跳跃的孩子们看不见你的白骨， 听不见地狱
他们不知道脚踩的赭红色是血

这是世间千万物象，纷纭动荡的人和兽之下
一片最低、最寒冷、绝对静止的死海

你苦难十六年的灵魂是一白色梅枝
十六朵白色梅花在这个夏季照射每一个良心

4.邓世平、李尚平

所有的语词皆变质霉烂， 如果我描述一起
16年前凶杀，然后描述一起17年前凶杀
所有的语词皆枯萎， 如果我描述邓世平的正义、刚强
如果我描述李尚平的勇敢

如果所有的教师都因为这两起凶杀而震惊、悲愤
如果所有的学生都恐惧、哭泣

那么我， 手无寸铁， 虽然灵魂里满是铁
手中没有火炬， 但是灵魂的海岸亮着灯塔
我可以用苎麻和钢丝编织二十一世纪的筐吗
我可以装载白色的盐，撒到他们遇害的地点
作为夏季的雪、六月雪吗

邓世平被杀害。他双手被捆住。他被深埋入地下
七、八百斤重的石头压在他身上
整整十六年， 他被镇压住， 无法动弹
他已死的眼睛试图以未死的目光穿透石头
他未死的灵魂试图以死了的白骨把石头撬开

李尚平被杀害。枪弹击穿他的后脑。他的脸塌陷
他的尸体火化。他的灵魂在火炉里嘶喊
整整十七年， 他的灵魂守着他凹陷的脑壳
一遍一遍用想象的圣山白雪填满

所有的现实皆可能凹陷
所有的现实皆可以用盐和白雪填满

5.柏林墙

一个象征　和一堵回忆
黑色火烧成悔与赎罪
森林灰烬覆盖了女性温柔
野性骄傲与理性从此永远分裂
永久沉陷于对符号和幻想的着迷
在音响的梦里实现不能实现的安宁

死亡在这里踏响　黑夜被切开
追求者有追求者的理由
死去的人有死人不死的诅咒
一种最简朴的渴望、人的原始动机
墙的存在宣告着一个世纪的逻辑
人类铸造着自身的自由与不自由
罪过或幸福

一个公理　和一堵悖论
隔离而有走过隔离的想象
绝望却无法放弃绝望中的期望
历史与现实凝结在抽象的造型里
以都市的虚幻和残酷表现预言
以创造，或者毁灭改变选择

一个启示　和一堵震惊
背叛者永远背叛
沉默者永远沉默
神的承诺已埋葬
痛苦的尖顶突破、抽象着经典
死亡与诞生同样印证着生存

一个结论　和一堵未来的形象

6.空姐， 凄惨坠落死去的鸟

1）
年青空姐亲切地微笑
譬如我从前的女友
1米68。她出众地漂亮

最后一次，她到机场送我
“你是我的初爱， 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她穿着红毛衣，长发盘成我喜欢的髻
很残忍。爱着你判你死刑

从L城到G城，14个小时
我告诉那位亲切、优雅的空姐
手提箱里有退烧药片
她莞尔一笑说吃过了

空姐，她们是美丽的飞鸟

2）
二十一岁的空姐
心脏、肺部和背部都有刀伤
这些刀伤刀刀致命
 
鸟以极其凄惨的方式坠落死亡
某种斑玷污了鸟的白羽毛
漂亮羽毛被残忍地撕掉

她的脸庞照片上并不清晰
 
她父亲不能在她身边保护她
现在他只能绝望哭泣
唯一的女儿。唯一的美丽女儿

7.陈果仁

他被两个白人用棒球棍殴打致死
一个白人按住他
另一个用棍猛击他脑壳

亚细亚。死后的亚细亚面孔在亚细亚网上
在美利坚网上。欧罗巴网上

他不是富士山的雪    他在白色的美国    黑色的美国
他的死无法昭雪

我携带一柄棒球棍   我有一列中国青铜 
中国铜   亚洲铜 
祖父死在那里  父亲死在那里   儿子死在美国

8.财政赞歌

题记：这巨大水库养育鱼、水鸟、水草

一只看不见的手， 穿过水杯
拾起一地碎影
而屋外一地碎片银币
反射阳光的种植色彩
国富论的车辐咯吱作响
野地里皆是精神的庄稼禾草

某一只手也必然显现
并且握着青铜重剑
哗地一声，把白云朵切成千百只蝴蝶
每一只着陆在一个钱罐顶上
密语里面的蛇把盖子打开
这并非传说的蝴蝶、蛇、财政舞者的舞蹈？

蝴蝶要染色
贫穷的光芒隐蔽在巨大山脉背后
然而一再刷新，一再洗净
在先锋鸣笛和旧俗葬礼交响之中
归结为至简

盛大的季节一再重复
称为夏季。若非因为火山熔岩，则必为隔世异雪
若称为秋季，则是危险的丰盛
匮乏象一座石雕面对落日

满山草木色彩！还有野兽皮毛色潜行
每一片树叶，看起来都像纸币
每一个花瓣， 看起来都像纸币上花纹
硬币也穿过水杯。或者穿过海域

应当为何种灵魂意外准备？

9.国家公祭：南京大屠杀

南京。1937年 12月13日。
杀戮开始。强暴开始。摧毁开始。
人间地狱开始。

南京城外的旷野躺着成千上万尸体
长江水面上漂浮着成千上万尸体
长江滩和岸上躺着成千上万尸体
南京城墙下，和城内，躺着一具具尸体
这个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横陈尸体
南京，一辆辆车运载尸体
尸体， 堆积成山
巨大土坑里， 填满尸体
三千人， 一次被屠杀：汉中门外
九千人， 一次被屠杀：鱼雷营
三万人， 一次被屠杀：宝塔桥
五千人， 一次被屠杀：中山码头
第六天， 夜， 下关草鞋峡：
五万七千四百一十八人。
机枪扫射。乱刀砍戮。煤油焚烧。
十万人。被屠杀
十五万人。被屠杀
二十万人。被屠杀
三十万人。被屠杀

南京。民族被最血腥、最残暴地屠杀
南京。三十万中国人
他们被杀戮成三十万个黑色名字
他们被抽象成三十万朵黑色死亡花朵
 

　诗家名典评诗　

　　尽管我阅读的地方是人间和天堂，但发生的故事却是在地狱。夜半，读着叶如钢的这组诗，心壁一阵阵被地狱里冤魂的哀嚎所切割。我感觉到了一个诗人在经历灵魂的嘶吼后无法减轻的心痛和深思。
　　死亡，在任何时候都是最沉重的话题，死亡也是被古今历代诗人最多涉及题材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诗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洞察生命本原问题的群体之一。死亡何其浩大？它黑色的沉重翅膀笼罩一切、覆盖一切。对死亡的思考，本质上是人类对自身终极命运的一种思考。中国古人讲，未知生，焉知死？同理，不知道死亡，同样也不会体察到生存的真正意义，死亡对生存而言具有巨大的反证作用。没有愤慨的诗人显然不是真诗人，这一组诗正是诗人从灵魂里迸发出来的无法再隐藏的愤怒。但诗人没有仅仅停留在愤慨上，诗人的笔端所写出的，所要思考的，是如何要从愤慨中提取思想的花朵。所以，尽管是写死亡，诗人也仍然保持写出他的风格，随性、自然，警句迭出，这也是他的内心不被氧化、拒绝平庸的表征，无论是在现实的地狱，还是在精神的海拔，诗人始终保持着一种隐忍的激情、探询与抵抗的姿态。

　　你令我，令我的族类九死一生/幸福之后惨痛一生/而你是骄傲的花冠/自然、而又超脱于自然/九度复活，九度染指我明亮的江山/冠状就是王，花可以虚幻/犹如蕨的种子在空中飞扬/犹如钟表的指针挣破历史的蛋壳/面对那些惊人的证据/我们哑口无言/每一次水落石出，出来的是冷却陨石  
　　——《花冠》

　　形状和色彩犹如花冠般的新冠病毒，带给人类一场惨痛、哭泣，是对人类生命的一次极大的挑战，“你令我、令我的族类九死一生“。诗人从泣血的心里呐喊出凄美的抗击：你让我死去多少次，我就复活多少次。诗人在做一次生命的笃定，笑声中残酷。爱，一盏亮在诗人心里的灯，一半在水里摇曳，一半努力把孤独和恐惧四散。你这骄傲的”花冠“，一杯穿肠的毒药，我们要用百毒不侵的坚定态度，扶起肩膀的靠山，一次艰难的旅行，一场决绝的生离死别。悬空的春天在流泪，尝尽离殇之痛。冠状就是王，花可以虚幻/犹如蕨的种子在空中飞扬/犹如钟表的指针挣破历史的蛋壳。（花冠，在这里诗人应该有另一种喻指，绝不是简单的表达冠状病毒这一生物具象，而是有一种隐喻在其中，“蕨”的种子应该指的是一种无法根除的丑陋的社会现象。）我们还是直接一些解读吧，身处异国的诗人，面对这场疫情，他的意志，他的心态，他的精神面貌的所在，深深感动了笔者，他仿佛是一个被加缪的西西弗斯之巨石激励的人，他完全理解绝望的意义，他也坚强地怀抱并相信绝望中的希望，但也深知朝向死亡也不能轻易战胜的归途之本质是什么。

　　这是一片死海/这里是世上最低的地点/你无法浮起/ 只能沉入更低、更暗/灵魂是没有重量的/谋杀者用最重的石头压迫住你轻的灵魂/灵魂是白色的/你以十六年绝望的白色期求夏季的白雪/每一年，你在石头囚禁下被重新谋杀一次/更深、更暗、更绝望地死亡一次/每一年，你内心的尺又生长一寸含毒的水银/这片死海上的火焰是铺满的寸草/奔跑、跳跃的孩子们看不见你的白骨/ 听不见地狱/他们不知道脚踩的赭红色是血/这是世间千万物象，纷纭动荡的人和兽之下/一片最低、最寒冷、绝对静止的死海/你苦难十六年的灵魂是一白色梅枝/十六朵白色梅花在这个夏季照射每一个良心
　　——《梅花，十六年的死亡》

　　绿茵茵的操场上，地狱在咆哮，无数游离的血块在残暴地裂开，人们終于从“这片死海中”捞出一具埋了十六年之久的残骸。这颗高贵的头颅，在他幽微的灵魂里卷过尘埃，与黑暗势力做过斗争。一个教书育人的地方，一片净化灵魂的土壤下，却埋葬着一个伸张正义的屈魂，这对法律森严的现实来说是一个多么具大的讽刺，这是对法律的具大的亵渎和对正义的人类做出的最大的挑战。诗人分明看清了我们人类探索触角的陨落，在太阳的背面，在太阳照耀不到的地方，在爱因斯坦的方程之内或之外，依然有我们终究无法把控的黑夜、黑幕、黑魔与黑暗。他们不知道脚踩的赭红色是血/这是世间千万物象，纷纭动荡的人和兽之下/一片最低、最寒冷、绝对静止的死海。这首诗也表达了诗人对人类心智、心性迷误的失望和批判！十六年，悲哀的十六年，每一年，那冤屈的魂是一朵白色梅花，孤独无助。

　　一个象征/和一堵回忆/黑色火烧成悔与赎罪/森林灰烬覆盖了女性温柔/野性骄傲与理性从此永远分裂/永久沉陷于对符号和幻想的着迷/在音响的梦里实现不能实现的安宁/死亡/在这里踏响/黑夜被切开/追求者有追求者的理由/死去的人有死人不死的诅咒/一种最简朴的渴望、人的原始动机/墙的存在/宣告着一个世纪的逻辑/人类铸造着自身的自由与不自由/罪过或幸福/一个公理，和一堵悖论/隔离而有走过隔离的想象/绝望却无法放弃绝望中的期望/历史与现实凝结在抽象的造型里/以都市的虚幻和残酷表现预言/以创造/或者毁灭改变选择/一个启示/和一堵震惊/背叛者永远背叛/沉默者永远沉默/神的承诺已埋葬/痛苦的尖顶突破、抽象着经典/死亡与诞生/同样印证着生存/一个结论/和一堵未来的形象
　　——《柏林墙》

　　允许诗人冥思，允许诗人倒立看世界，允许抛出词语的抛物线，允许制造封闭的心灵迷宫。诗人写了一首《柏林墙》，从字面上去理解，大家都会知道，柏林墙是德国分裂的象征，也是东德和西德冷战的重要标志性建筑，是美国和前苏联两大阵营之间冲突导致的产物。二战后原纳粹德国首都柏林被分割成东柏林和西柏林。柏林墙修建后，在1961年至1989年间东德很多人向西德逃亡，但这类逃亡被政府大幅限制下来，并在1982年东德国防部下发了《开枪射击令》，东德国防允许对非法越境者开枪射击。20年间，柏林墙隔绝了东西柏林，把苏联社会主义与西方资本主义隔开，也制造了不少骨肉分离的人间悲剧。柏林墙倒塌了已经二十多年了，但柏林墙带给人们的伤害和心理阴影是具大的。20年的反思也许刚刚开始。在现实社会中，更加突显的贫富不均的矛盾日益尖锐，穷人与富人之间的那道深深的鸿沟就是目前社会最典型的柏林墙，而且这墙越码越高。穷人拼了命的想成为富人，最后的结果却是穷人越穷，富人越富，穷人与富人是永远对立的，就像在今天的柏林市中心，虽然已经看不到那道曾经将德国一分为二的水泥墙，但是无论在政治生活领域，还是在心灵感受方面，居住在东西两部分的居民依然无法相互认同，德国社会的内部矛盾依然存在。柏林墙，三八线，台湾海峡，不论在哪个国家，什么形式，不论有形无形，我们都要大声说：不！我们不需要骨肉分离，不需要对立和仇视，我们只需要和平，只需要统一和自由。“自由是不可分割的，只要一人不奴役，所有的人都不自由”。——约翰.肯尼迪（1962年6月26日，在柏林的演讲，题为：我是一个柏林人）。自由有很多困难，民主也亦非完美。柏林墙已经不在， 而诗人写的是推倒之前的柏林墙。他选择了这样一个诗题，可见诗人对历史和世界的关注与深刻思考。

　　毋庸置疑，诗人的这一组诗使我的灵魂震颤，其胸襟、格局、和语言技巧非常成熟，将自己带入秋天锯状闪电的触觉，径直插入了人类生命与荒魇时代的幽暗处。这组诗的开始至終结，都直面了个体与灵魂的疼痛与困境。他的诗歌语言既是艺术的行为，又严肃了诗歌的精神。他的语感，他的语速，都在传递一种跨时代的灵魂搏斗与精神深渊的纵深。诗人的诗严正地对人类整体说话，他应该是在预言什么，追踪什么，穿越什么，他代表着人类在发声、在说话，并透过纷纭的意象，尤其是透过死亡这一意象和具象来隐喻、来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