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生并非如你所愿（组诗）

 

在遂宁，眺望幽州台
——致陈子昂
 
在遂宁，突然想起了你
想起我来时经过的幽州台故址
想起你站在幽州台上的悲伤凄恻
此刻，涪江波光粼粼
 
有谁知道
一首诗与一个人
我问来去匆匆的行人，问出租车司机
我想着你乘船出三峡，北上长安的背影
想着你从军边塞时的甲胄英姿
也想着你敢言直谏后的落寂
 
一江好水，“惟留汉将功”
千余年后的今天
我依然可以触摸到你
吊古伤今的悲怆与无奈
而我，也在因你
感慨自己在过往岁月中
有过的悲怆和无奈
并在你的家乡
也如你一样怆然而涕下
只是我的眼泪
并没有你那么沉重
 
然后轻声问一句
陈拾遗，可好 
 
 
在成县杜公祠
——致杜甫
 
逃难的路
这是最艰困的一程，正值深秋
下一站就是成都
面对凤凰山
你还是写下了
“凤声亦悠悠”的诗句
 
建在青泥河畔的杜公祠
并不寂寞，哪怕一千年
依然有人前来拜谒
 
其实，他们是在
叩拜你写在大地上的诗歌
譬如此刻
我就在向你鞠躬致敬 
 
 
白鹤峰
——致苏轼
 
第一次，在惠州的西湖
近在咫尺，没有拜谒你，东坡居士
这次，在惠州的大亚湾
也只能隔着一座山
眺望你曾经的院落，就是剩下一口井
也是历史
其实，在杭州的西湖苏堤，还有常州
我都没有时间拜谒你
虽然一次又一次被贬
豪放、达观、亲情
一直照耀着你的旅程
也照耀着今天的我
现在，我在返回深圳的路上
一次又一次回头
想你从这里到儋州渡海的颠簸
我的泪滴留在了这秋天的海水里
而德有邻、思无邪
“不辞长作岭南人”
还有“十年生死两茫茫”
这是你留在惠州千年的思恋
也是我此刻沉思的原因
 
 
在金华，想起大堰河
——致艾青
 
在我中学的时候，我在收音机里
听到了你的《大堰河——我的保姆》
从此，我记住了你
今天，在金华，在你的故乡
我走进了你曾经生活的房间
也就走进了你思想的源头
而你有过的那些磨难和伤痛
已被岁月慢慢抚平
 
现在，你的诗
不仅写在故乡的墙上
也写在我的心头
一个诗人，把自己的全部
交给祖国，并把
每一行饱含深情的诗句
都写在了祖国的大地上
这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
 
 
斯人
——致昌耀
 
借用你一首诗的标题
写一首纪念你的诗
 
士兵、战争、伤病、热血青年
厄运、哈拉库图、雪山、荒原
诗歌、疾患，这些关键词
构成你独特而悲怆的人生
其实，所有的不幸和欢乐
终将归于天空和大地
包括你那些羞涩痛苦的爱情
 
高原广阔，诗意苍茫
你带着江河源头的水滴
终就还是回到了南方的故乡
回到了你念兹在兹的母亲身边
 
从此， 你不必再
“一人无语独坐”

 
德令哈或金色的世界
——致海子
 
四月，这戈壁的城
空旷大于无形
针茅指向低垂的天空
白色的水鸟，欣赏着自己
沼泽中的倒影，昆仑路上
买烤馍的商贩、银行员工、酒店门童
这些荒原上勤劳的歌唱者
会热情告诉你，海子诗歌陈列馆的位置
暮色绚丽，照耀着蜿蜒的巴音河
 
而那些你故去的、活着的众多朋友
以他们的文字
已先于我集合在这里
从巴颜喀拉搬来的石头
则以亿万年的岁月之力
经年吟诵着你的诗歌，也歌唱这
星空下的城
 
此刻，春风浩荡，四野茫茫
念经的喇嘛
从我身边悄然走过
 
德令哈
靠在一首诗里 
 
 
你嚎叫，你诅咒
——致艾伦.金斯堡
 
你用大麻、屁股、生殖器、同性恋
嘲笑自己的国家
你诅咒战争和种族歧视
你聆听佛祖的教诲，也与上帝对话
最后在密歇根州等待来自东方的开示
 
你用一代人的垮掉和自暴自弃
诅咒自己的国家，预言
她将陨落，只是你的国家
在你勇敢的诅咒与嚎叫中
依然发动了一场又一场战争
直到21世纪
 
回望你，有谁可以
像你一样自由的嚎叫
 
 
高高的十字架
——致安娜.阿赫玛托娃
 
你终其一生
都在赞美爱情，承受绝望
从敖德萨、圣彼得堡
到塔什干、莫斯科的郊外
炽烈、忧郁、痛苦、错位
 
你经历革命、战争
被巨大的社会变革裹挟其中
恐惧、沉默、勇敢的面对
你以纤弱之躯
发出对自己厄运的叩问
你用22年，思考了一个时代
你说“不要从死者的额头
摘下头饰来给我戴上”
 
读你的诗
看到你走遍整个大地
都在抒写一个民族的《安魂曲》
其实，你是想让那些不幸和悲剧
找到“最后的栖居之地”
 
而“你的双唇上残留着圣像的凉意”
 
 
走在威尔士的乡间
——致R.S.托马斯
 
你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教堂
但你把诗歌交给了威尔士
交给了威尔士的山岗、田野
还有你的农舍
威尔士就是你的全部
包括那里的农民、语言、风物
还有一个民族的命运
你曾长久地
“在时间里追寻超越时间的东西”
 
只是你的艰难思考
最后也只能
“钉向一柄无人的十字架”

 
你的一生并非如你所愿
——致切斯瓦夫.米沃什
 
你不得已离开自己的祖国
然后，你用余生回望她
包括写下的每一行纪念碑式的诗句
都在母语的怀抱里
直到晚年回到克拉科夫
 
漫长的漂泊，让你经历过的
动荡、凶险、挣扎和对信仰的追寻
以及许多时候的无能为力，包括
“那些死去的孤独者
已被世界所忘记”
 
而你的诗歌
对死亡、战争和人类命运的思索
从来就没有停止
你期望人间的好诗
直到“风把海鸥的叫声投向你的坟墓”
你说“曾经是伟大的，现在变的渺小”
其实，你自己也坦承
你的一生并非如你所愿
 
 
我们都在挖掘
——致谢默斯.希尼
 
你的祖父
在托纳沼泽地挖掘泥炭
你的父亲
在砂砾的土地上挖掘马铃薯
你坐在窗前，夹着一支笔
在挖掘
爱尔兰古老的田园、道德、历史的冲突
三代人，在同一块土地上
挖掘着万物的根源
以及属于自己的人生
 
而在中国的云南，1996年的于坚
被一个年轻工人正在进行
的建筑物清洁工作吸引
他坚定地写下了一个动词
——挖掘，并与远在爱尔兰的你
建立了思想和精神上的联系
 
此刻，我在中国的北方
正在读你的《开垦地》
窗外的玉兰花探头探脑
而发生在2020春天的疫情
正在全球蔓延
我也坚定地写下一个动词
——挖掘
 
 
你相信你会归来
——致叶瑟夫.布罗茨基
 
本不应该你承受的，你都承受了
审判、监禁、流放
罪名是不劳而获
在你离开列宁格勒，侨居国外时
你说，相信我会归来
不是我归来，就是我的作品归来
事实是，你最后
还是客死他乡，而你的作品
如你所预言
确实回到了祖国
 
“大地，请接受一位尊贵的客人”
 
 
人民的诗人
——致巴勃罗.聂鲁达
 
一个诗人，在二十岁
写下一组传世的爱情诗作后
开始思考南美洲的历史、地理、民族
后来你说，你历经沧桑
 
其实，你觉醒后的呐喊、斗争、赞美
以及在西班牙组织营救，甚至流亡
包括对世界和平与人类未来的关注
都是为了你脚下大陆的梦想
都是为了你亲爱的祖国和人民
而那些农民、矿工、水手、渔夫、陶工
首饰匠、沉默的牧人、阵亡的民兵的双手
就是你讴歌的对象
你说“让我看看你们的血和皱纹”
你说“倾诉吧，通过我的语言”
 
在你晚年，你对人民的诗人
给出了自己的定义
你说，多么“渴望有一首印着指纹的诗”
你是回音，空洞和虚无
——致豪.路.博尔赫斯
 
你是一个伟大的读者
一个忠实的图书馆馆长
一个“感知到广大无边的时间”的虚幻者
你用晦涩、神秘、梦呓
重复、矛盾、抽象的作品
确立了自己在世界文学史的高度
而那些时髦的流派，只是
呈现了你的部分、侧面和阶段
 
在你被误解、忽视、指责、崇拜的岁月中
作家中的作家
不畏强权的斗士
政治上的幼稚病患者
是人们对你的共识
而在你后半生痛苦的幽暗中
你依然在“用诗营造自己乏味的疆土”
你说“无尽的玫瑰，最终神会把你
展示给我死去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