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与细语
——税务诗歌系列
1
我一直潜伏在我的皮囊里
隐隐地疼,像那些在逃和追逃的时间
一部分随体液溜走,一部分结晶变成了胎
还被罩上钙质护壳,感觉像璞石
又像隐墙,常让我们欲言又止
2
是你吗?也在墙上啄孔
啄无数个日子
在黑夜里徘徊,反刍良心
啄木鸟也在痛,没完没了地忙碌
忘了喝水和小解,但还是有
让人不快或厌恶的说词
3
反思,穿过街道学校医院广场武装部门口的
细节,那么多比眼睛还冷峻的监控
探头,看着我们在大厅公开接头
这是简单的算术
互不相欠是清清白白
草草握手便幽兰余香
4
有时流的汗水是盐泪,和你一样
我家也有一部难念的酸甜苦辣的经书
和清洁工医生护士警察农民工兄弟一样
给国家、给别人、给自己、给父母、给儿女
给生、给死、给爱,打着工
5
但你像挖金者,我像搬运工
金砖银砖地砖墙砖,用来砌高楼大厦
砌炉灶烟囱,回避地狱
用来贴天堂的瓷砖画,贴人间的天使画
贴你脸时,偶尔可以是愤怒的问
贴我脸时,只能是微笑的答
我的愤怒随身体暗流去了
嘉陵江长江以远
6
我工资不高,但也是纳税人
背包里的宠物鼠想过偷税一样的腐败
但良心不允,成本太高
那只鼠饿死在了厕所的夹层
我最终没有拆掉婚前装修的格局
捂鼻让它臭了十月
那鼠的魂可能变成了自己的猫
7
我的职业病和很多病友相同
但我不想被贴上被精神的标签
以致在哪里都不敢大声说话
深夜徘徊,不忍惊动无辜的家人
不敢惊动暗藏在厨房客厅卧室缝隙的微动物
它们在考古着我的情商
8
我不想让文字死在我的孤独里
甚至想用比下半身写作还本能的字眼
来伸冤,在某一刻,我失控了,粗俗野蛮
找不到能够穿透思想和躯壳的网线
找不到合适的沙发、床铺和地板来挣扎
9
我不嗜好擦脂抹粉
就想抓一把简单的文字
像抓一把瓜子,嗑我,嗑你
但我的文字会说别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我没有贪杯,但我还是想把心掰一块给你
梦中维度,我们或许是
相濡以沫的情人、亲人
10
我和你一样要照顾老人,养育孩子
买菜煮饭,偶尔与爱人接吻
我和你一样早晚接受着日月
给予人类的光明和放任
人类囫囵消化着时间
时间匆匆地消化着人类
直到某一天,身上的石壳突然崩溃
暴露出一尊蓝玉,
那赤裸的胎
原来就是与我同岁,一直藏在体内的童子
我却把他当成了假想敌
《普通生活》
我姓税,但我很少谈论这姓氏
谈得多的是油盐酱醋,鸡毛蒜皮
偶尔自嘲酸甜苦辣, 像老年票据
中年囊肿,青年皱纹,少年逆反
像几十年漫画的蚯蚓签名,丑得简单
而今常谈孩子上学成家立业父母身体和
医疗社保问题,车子紧凑房子高层
交通网络密布,城市建筑雨后春笋
街道常挖常修,股市菜市,变脸川戏
自言自语
公园椅子上躺着怎样一个夜游神
每天清晨碰见的那群广场舞老人
和傍晚的差不多
偶尔少了一个熟面孔
很快又会多出一个新的
他们随意自己的舞姿,有的像乐谱
音乐间隙,笑谈最多的是互相鼓劲好好活着
还有谈论反腐、雾霾、网购和告密者的
还有谈论啃老离婚赌博跳楼的
还有谈论“一带一路”高铁飞机航母军舰海外撤侨的
说东话西,很多与税有关
每次经过,我都会驻足看看闹热
要不了很久,也会跟他们一样
遛宠,遛己,背着收音机,提着鸟笼
只是觉得笼子里关的不是鸟儿
也不是光阴和思无邪
《刀锋》
多年前那个磨刀霍霍的人
我一直想问他,想杀谁
每次我刚到拐角处,他好像就闻到了我
呼出的忐忑而僵硬的气息
而我也从眼角余光中看见他手中的刀
把空气劈出的火花
点燃了他尖锐的毛发,这时的刀锋
忘记了他平常行走的太极线路
而是直奔主题,瞬间就把那半扇猪大卸八块
而那刀锋并不想停止,继续在空中暴走
寻找目标,疯斩着微尘和漂流的羽丝
卖肉人的目光死盯着砧板块肉上的检疫印戳
与我盖的收税印戳大小相当,他怒目死盯
好像印戳圆圈中模糊的一团是我的头像
顺着这个思路和那架势往下想,真有点意乱
忆往昔,我们曾是一个部队的兄弟战友
我当小军官舞着笔锋,他当猪倌养杀烹全套功夫
刀锋出神入化
退役后他杀猪卖肉,我当税官刚好收他的税
刀锋就这样在某些错觉中慢慢改变了飞行线路
巧的是每次关键时刻我都能在拐角处碰见
他的妻子孩子拿着满分的试卷和奖状
这东西太重要了,尺寸大小与税票差不多
我选择这时候出场他绝不会有行凶表现
而今他早已是商界精英,纵横江湖
我依然还解谜着类似的印戳
偶尔学他用刀面照镜子,解析刀锋的哲学
只是他解开了,我还在解
《邻居》
高楼里我与对门的邻居一直没有见过面
我不清楚他们是哪路神仙
听动静一家三口讲外地口音四川话语句很短
早上六点出门脚步急冲冲的像赶考
常常细语两个字“快点!”
晚上十二点归家脚步迟缓像受过刑下来的
偶尔暗语两个字“开门!”
几次从猫眼里看他们有点怪,像神剧人物
女儿学生装,男主人鸭舌帽
女主人早出如艳丽模特,香水味直钻我家门缝
晚归如无色无味的塑料模特,被影子扛着,歪歪斜斜
我每天早八点离家徒步去办税服务大厅上班
晚六点下班疲惫不堪回家吃素喝茶网游踱步写诗
上周网购了一双皮鞋换了两次码子都不对头
商家说干脆用电话说得清楚些
说清楚了,原来电商就是我家对门邻居
在广元经营鼎鼎大名的品牌专卖
当天邻居来敲门,我没有锁门
我在想,邻居啊
我们的距离原来可以如此的近
《证件》
一张发黄的证件,钉在记忆之墙
往事如碑,和镜像之中那个半聋半盲的母亲
很多年前我在白门沟看守所外找到了
她的移动烟摊,没有税务登记
从她递给我的布满皱纹的烟盒上
可见无言的胆怯和忧伤
她已认不出小时候吃过她奶的我
我说不会抽烟,我是来帮她办证的
她说“儿媳已跑,离婚证只有等人回来再说”
我说我是她儿子的发小,是来帮她办证的
她语无伦次地说“他本来很乖,逮捕证不在这里
他暴力抗税伤人的欠账我卖烟来还”
在偏僻的后街,她每天凌晨五点前来此守候
想听见高墙里儿子如雷的鼾声
很多年后,打工的发小发了
出资修了一条柏油路,从看守所外的街口
到后山的月亮湾,很小的时候我和他
常在这条土路上滚铁环,他母亲常在路口
喊着乳名,她烙的烧饼比月亮还大
而今石碑上的她,眼睛明亮
慈祥地观着世音
《写诗的税务人》
从金色的田野里薅一把谷穗
系上红丝带,拟送到神的面前
我看不见神在哪里
只看见家人围着八仙桌,边吃边说我
薅的是神的头发,神在暗处修养
我在明处奔跑,鸟儿在飞
鱼儿在追,稻草人悄悄学着口哨
我骑着扛着自行车跋山涉水
最后到了集贸超市,鲜花店里
美人与鲜花一起盛开,风雨和伤尘
在拐角处角力
偶如行空的天马
偶如受伤落单的家燕
我用笔针灸灵魂,用椎间盘突出意象
想把古老的税字打磨成玉树临风的新词
我反复推敲,门内空无
月亮还没有掉下去
太阳又升了起来
在日月交替的缝隙
我像诗经里遗传的苍苍蒹葭
《猫和老鼠》
我听见身后的影子盲区里
猫和老鼠达成了协议
猫用老鼠递给的剪刀剪掉利爪
更名为指甲,还涂上了黑指甲油
它们演戏,还装神来暗示我
“放下武器!手可以不举起来”
我知道很久以前猫就开始了剿灭计划
但老鼠并没有灭绝,还与猫一样生生不息
也许是猫身体里有了一只小猫一样的鼠
也许是老鼠骨子里有了一只小鼠一样的猫
它们相互玩着转基因游戏
而今这两个家伙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合伙分裂我紧张的精神和物质
我像一个被游戏的空间
在怯懦与决绝中挣扎
无论我怎样设计和改编
我的命运里都会布满了抓痕
为了黄昏的妥协与坚持
我决定分出自己一半的口粮
把猫和老鼠都当成宠物来养
夕阳西下,孩子们正青春年少
我已渐行渐远
《莫名的偷税》
远古时代,我从不拿别人的东西
我也不希望别人拿我的,但是
当我用汗水和智慧把野草变成谷穗
就不能藏掖着了,就必须割下一捆来交给神
不然就犯了偷税罪,就会被神用利刀
割下我一块肉来喂啸天犬
这是个强权无理的法则,但它是天理
有点像我跑到现代城市里解手就必须上公厕
而不能随地大小便
就连宠物狗也不例外
除非我又逃到荒岛上去,用树叶遮羞
由我制定法则,我说了算
甚至,可以不用厕所
我一边自己动手征收落地野果来吃
一边等上帝用泥巴造一个女人给我
起初女人也是自给自足
后来因为相爱,就与我一起共用食物
与我一起生孩子,生万物
于是有了家和国,我们再定家规国法
让亲们在法度下都来缴纳小爱,汇集成大爱
后来我还是国王,但我已头疼
不得不考虑如何有效防止莫名的偷税问题
《饭碗》
我们小区叫金穗苑,里面住着食客和刽子手
饭碗就放在我书房,像古陶,诱惑我晚上写诗
写陶碗的美与丑,写陶碗是泥土加智慧和汗水烧出的灵物
吸纳了天地人的精气神,有儒释道的气质和容量
上面浮雕着祥云山川植物美人天使和放牛娃
里面盛着阳光空气和净水,写这东西美妙
但不十全十美,它迷惑我进入魔幻世界
让我看见蓝色刽子手拿着镰刀割去金穗的头
美容烹饪后放进陶碗,敬奉到神鬼和生灵面前
他们念经许愿,希望人间饭菜不绝
《发票水印》
1
那是初心的水印
如人之初性本善之荷露
如处子初恋初吻浑然不觉之
漂移
当天使之手接下新生婴儿时
看见的胎记正如这水印般纯正
但还是小心为好,这是人间一隅
很有可能盗贼和贩子
已藏匿于太平间,伺机动手
2
蜜月过后,月亮还是璞玉或烧饼模样
水印已变成了与初心不同的胎衣
胎里是未知本性的小兽
我解读胎语,可是穿透九曲幽暗通道
抵达灵魂曦光的佛音
3
那一瞬间,我很难说
自己丝毫没有动过那种心思
把灵魂卖给稀有金属
我定神,看清发票里的水印
隐藏着苦恼无奈的表情
好在良心依然,守身如玉
如门神威吓着小鬼
4
发票是船票的背面
我在大河中央,钻冰,取初心之水
传说只需一滴,就可以涤出一条生路
但险路已布满碎纹,河冰正在撕裂
岸边房车的挡风玻璃
被太阳石击中,玻璃膜蜕如蛇皮
蛇已逃走,或已冬眠,
或已成了蛇羹、龙凤之汤
《撵猪》
九十年代末,一车并不想逃税的生猪
被人撵翻了,做了嘉陵江的水鬼
冤魂们恨死了那个偷逃惯了的与猪妖勾搭的猪贩子
而撵猪的两个好青年尽职责不幸掉下了悬崖
猪们知道自己命该被屠夫捅死,同时必须
在屁股上盖上印戳才能投胎,幸运的话
还可能投个人胎或者鸟胎,美丑都无所谓
只因为少了那两个环节,成了野鬼游魂
有两头侥幸被拾遗者捞起了的尸骨
也因名不正言不顺过不了奈何桥
就算蒙混过关了,也不愿与吃假冒伪劣疯长的那些
超级猪们混淆,一起被盖上囚章
怕被真人辨认或误解
那一车生猪本来是纯洁的
但永远不会有人为它们立碑
更何况现在不会有人再玩那种撵猪游戏了
《下水道》
那年我很少回家,满山偏野撵收猪儿税
五岁儿子住在老院子里,有围墙、防护栏、
小偷、下水道、猫、老鼠和洞
有亡命追逐、殊死搏斗和皮肉撕裂的音乐之声
与我体内潜伏的偏激的小兽相似
那天下水道井盖被小偷顺手牵羊了
儿子和发小正好路过,看见一只猫追一只老鼠
像动画片,老鼠轻巧地跃进下水道
老猫紧跟着重重地摔了下去
老鼠没有了踪迹,老猫却在惨叫
四只小手吆喝着救起了猫,发小对儿子说
“要是你爸爸掉下去就好了,他经常不在家
在家时又恶狠狠地张牙舞爪
像要吃人的怪物”
儿子说“那是因为我偷吃了
老鼠偷的东西”
《阳光》
有一种阳光是微笑的花朵
是我白天献给得罪不起的上帝的
上帝在大厅办理关税和出行签证手续
其实他们是和我一样的凡人
另一种阳光是黑色的火
是花儿的枝叶在黑夜自燃似的释放与奔跑
黑夜的尽头,是家在闪亮
是我可以哭泣或咆哮的天堂
《蓝》
蓝神沉寂于死海,深渊般忧郁
如千里之外空守的你
在嘉陵江源头一根长藤之上
尚无花果,却一再被孤月咬伤
我拉一江暗伤之水站立起来
如寒冰之墙,水族亲朋们定格其中
突然蓝光一闪
声音表情和愿望都瞬间崩塌
犹如诸神崩溃,碎如珍珠浪花
又如似毒非毒的透明丸药
谁吃了就变成玉女之王
能在天堂与地狱的零度空间悬走
一汪蓝色的晶泪也悬在半空
眼睛一样椭圆,要把光阴看穿似的
浪花狠狠地打湿你
善良的碎花衣裙、珠泪脸颊和幽兰长发
你被鱼拉下了水,而我早已在深渊里垂钓
在那里,我看见神也在哭泣
在那里,海和天的血都是蓝的
图腾是蓝的,是烙在我的黄皮肤上
海燕翅上、船帆之上的胎记
在那里,浩淼之蓝是载舟亦能覆舟的大水
磅礴气场让我心潮澎湃
深渊法则又让我忐忑敬畏
我挣扎的理由是失忆了蛙泳蝶泳仰泳姿势
是你简单自由的狗刨泳让我幸免遇难
在那里,在深蓝里脱胎之后
我疯长成了七尺大鱼
梦想变小,小到不易被攻击
小到刚好能游回青春年少
与江河公主一起热爱,手牵手继续回游
去童年的蝌蚪小溪边放牛,如顽童
用青草的血作画,画蓝你的指甲和牧笛,
画蓝我的肚皮和脸颊,画蓝神的牛角和尾巴
《虚开》
我用右手虚开一张太阳
在饥寒交迫的冬日
你就彳亍在窗外
我用左手虚开一张月亮
在孤独苦恋的寂夜
你就徘徊在门外
我用另外一只手虚开了门窗
在我鬼迷心窍时,乘虚而入的
是你身后悄悄尾随的
贼,手里提着绳索和刀具
《我的电话12366 》
电话响了,音乐像我家门铃
本能想到了你,前世的生死搭档,苗圃花园的合伙人
阳台上鲜花刚刚浇完水,绿叶很净,水珠若露,相互陪衬
茶几和玻璃杯静静地等候着事情
电话在办公桌上响,我正快步走近
肯定是老生打的,常谈来接,或者常谈打的
老生来接,还是那些数字,那些简谱,那些琴上的尘
被弦弹走,又弹回,反复这样有点烦人
但这些尘只是一个比喻,不可避免的尘缘
像油盐酱醋的家常,又像清明的茶尖
你说马上就过来,电话像卧室打给厨房书房客厅的
像发财树打给君子兰文竹水仙太阳的
阳光在窗外灿烂地开着,被微风吹起了微澜
过了一小会儿,音乐又响起,这下真是门铃
我在门里,你在门外,换个角度也行
甚至像老情人或情敌变成了亲戚
互相开门,真诚地打招呼
注:“12366”为纳税服务咨询热线。
作者简介:邓德舜,四川省苍溪县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广元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元市诗歌学会会长。在《星星》诗刊、《中国作家》、《诗刊》、《扬子江诗刊》、《诗神》、《中国诗歌》、《青年作家》、《四川文学》、《四川日报》、《中国税务报》等多种刊物发表作品若干。著有诗集四部,主编诗文集多部。作品入选中国年度诗歌精选等多种选本。偶有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