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的青海高原诗社
1985年4月校运会,甘建华(前排左三)与青海师范大学学生广播站及湟水河文学社部分同学合影。后排左五为副校长任为东教授,前排左四为学校团委干事罗高河,左五为中文系1984级学生、现任青海省文联主席董杰人。
将近40年前的1982年春天,我自家乡湖南衡阳转学青海,到了父亲工作的柴达木盆地花土沟油田,当年考入青海师范学院(1984年更名为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系。进校没几天,刚好赶上迎接国庆节,全省大学生诗歌征文大赛开始了。我之前从来没有写过诗,好玩儿似地写了一首50行现代新诗《我们正年轻——献给我同时代的大学生》,也没敢告诉任何人,偷偷地丢进了投稿箱。过了十来天后的上午课间操,学校广播播报评奖消息和获奖者名单,我的名字出现在第三个,也就是二等奖第一名。班里同学一愣,都停下来不做操了,全都看着我,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诗人”,把我羞臊得无地自容。没有奖金,也没有出书,只是由中文系两位学长通知我,到他们系领了个笔记本,第一页用毛笔写着我的名字、诗题和奖项,盖了个红色章子,还有一支钢笔。他们鼓励我多写诗,经常到中文系来玩,我后来就真的这样做了。我很多关于文学的知识,关于诗歌的写作,其实都来源于中文系学长们的启迪和鼓舞。
1983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大概是3月12日前后,我们还参加了一次西川河滩植树造林。我和中文系80级吴云、81级胡军、82级蔡东丹、刘华,还有物理系吴天荣等十来个人,在湟水河边草地上聊天,聊到了诗刊社的“青春诗会”,聊到了内地许多大学成立了诗社、文学社,我率先提议:“咱们何不也成立一个文学社或诗社呢?”他们说中文系前几届学生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被系里的老师劝阻了,说结社不是什么好事,万一来个什么政治运动,吃不了得兜着走。那些老师大都有过“右派”经历,他们确实是被整怕了。我初生牛犊不怕虎,说:“咱们怕什么?咱们又不反党反社会主义,咱们是为祖国和时代而歌!”一帮子人被我鼓动起来,纷纷同意成立一个文学社。之所以没有叫诗社,是觉得诗歌太单一了,文学社的范围要宽泛得多。起了四五个社名,大家的意见都不是太统一。我眺望着滚滚东去的一川河水,说:“就叫湟水河文学社,如何?”湟水河是黄河上游的重要支流,贯穿整个西宁盆地和青海东部地区,湟水流域孕育出了灿烂的马家窑、齐家、卡约文化,养育了青海省60%的人口,集中了52%的耕地和70%以上的工矿企业。著名记者范长江称之为“西宁的母亲河”,著名作家张承志《北方的河》写的其中一条河流就是湟水河,青海师大就坐落在湟水河畔,所以我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因为结社是我提议的,社名是我取的,再加上我的诗作在全省获过奖,并且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还有我是湖南人,可能骨子里有一种天生的领袖气质,所以高年级的吴云提议我做社长,大家“呱唧呱唧”一顿鼓掌,我的头上就多了一顶桂冠了。当天晚上,我们在一起聚餐。所谓聚餐,也就是每人拿两三块钱餐票,到学校教工食堂打上几个好一点的菜,端到一起围席而坐,买了一瓶互助大曲——弟兄们,干杯!之后讨论写作,其实就是写诗,除了我写了一篇发刊词,好像所有人后来写的都是诗。社刊就叫《湟水河》,在我手里一共出了3期。创刊号是我刻的钢板,油印出来后,大家高兴得不得了,趁着夜色深沉,到学校各个系各个班去送,现在的话就叫免费赠阅。中文系同学喜孜孜地拿着刊物到系主任那儿,他开始还蛮高兴,最后一看社长兼主编的名字,就问这是谁,得知我是地理系的,系主任火了,说:“弄了半天,咱们中文系是个陪衬啊!”后来,我就把主编让给胡军了。
我不敢说自己那时有什么代表作,如果一定要说有没有像样一点诗歌的话,可能就是被几位诗评家点评的组诗《西宁:四月的主题及其变奏》,借植树节这个主题,分别献给两位恩师和两位同学。另有一组三首《花土沟:钻井工组曲》,这是写我父亲他们开发的油田,和我将要去工作的地方。现在回过头来看,当年我写的那些诗歌虽然稚嫩,但重新来写的话,很难说会有那种激情和勇气了。我前前后后在省内外报刊发表过几十首诗,其中那首写我家乡《茅水河》的诗,经过百十次修改打磨更名《栗江谣》,后来收入了海内外两三个选本。等到我在校园内外稍有一点名气的时候,学校党委宣传部王宏伟老师叫我帮着编《青海师大报》,这就为我以后从事报纸采编工作打下了基础。
我们虽然没有出版过大学生诗集,但是有一本《这里也是一片沃土》,这是我在1986年初夏大学毕业前夕主编的,也是青海高原历史上第一部大学生文学作品集。全书232个页码,收录了77级至83级46位校友在省内外公开发表的55篇作品,分小说、诗歌、散文、文艺评论、报告文学五辑,展示了恢复高考以后青海师范大学学生文学创作成果丰硕的一个侧面。这些人当中后来出了好几个厅局级领导干部,出了五六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了七八个中外著名教授学者。四五千字序言《一枝红杏带露开》是大家公推我写的,后来节选发表在《青海日报》,近年青海师大官网和公号也发布了。我和学校团委干事罗高河(中文系80级毕业生),中文系83级张晓燕、洪琳等几位校友,从策划、组稿、编辑、印刷等各个环节,全力以赴,废寝忘食,忙乎了两三个月。由于具有开创意义,校长陈业恒教授亲自设计封面,成为青海师范大学30周年校庆的献礼书,印了千余册,现在孔夫子旧书网还有卖,价格却贵得离谱。自那之后,母校再无人编印过这样的集子——哪怕新校区建设得比内地许多名校都要好得多!
早两年读到燎原学长《一代学子精神文化的狂飙突进——应<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史>访谈而作》,我才知道古城西宁曾有过一个婴啼诗社。祖籍陕西礼泉县的燎原,1956年4月出生于青海某骑兵团,现在是威海职业学院文学教授。他是当代一位重量级诗歌理论家,也是昌耀、海子最权威的研究者,这使他与其他诗评家拉开了距离。他出版过《昌耀评传》《海子评传》《西部大荒中的盛典》《高大陆》《地图与背景》《一个诗评家的诗人档案》等多部专著,主编《昌耀诗文总集•增编本》《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昌耀诗文选》《神的故乡鹰在言语——海子诗文选》《21世纪十年中国独立诗人诗选》。1977年,他从工厂考入青海师院中文系,“交往空间基本上在校外”。据他说:“曾与几位身在工厂的实力诗人一起成立了一个诗社,诗社的名字起初为‘骆驼’‘地平线’之类,最终确定为一个低调到了人的初始状态的‘婴啼’。昌耀闻知后调笑道:‘你们怎么都成了婴儿?’而诗社的两位发起人均非等闲人物,一位名李镇,一位为金元浦。两位当时发表诗歌时联合署名,并在稍后相继以高中生的学历成为我们中文系的研究生。李镇此后供职于中央某媒体,金元浦则为中国人民大学文艺学博导。诗社活动大约延续了半年时光而结束。”又说:“‘婴啼’诗社曾筹划过编辑一期《婴啼》诗刊,诗稿与纸张材料都已准备到位了,最后不知因何胎死腹中。”
燎原文中所说的李镇、金元浦,我至今没有见过前者,却与后者在同一个食堂混饭两年,关系友善延续至今。2020年秋天,我牵头主编《在那遥远的地方——离开青海情系高原海内外43家诗辑》,他俩和燎原都属于征稿对象,李、金二人现居北京。
2020年9月20日,李镇学长微信说:“我与金元浦、燎原、董家平等人,1980年成立了婴啼诗社。可惜诗社没有办下去,那首发刊诗《婴啼》我还保留着,是金元浦主笔写的。”他所说的董家平(1952.4-2019.8),浙江宁波人,青海师院中文系1981年研究生毕业,中国古代文学教授,曾任青海师范大学校长。而根据张义涛《初识北岛》一文的回忆,诗社倡议者还包括他与王度、刘佑,但这三人我只闻其名未识其人。现居深圳的刘佑微信告诉我,当时《婴啼》创刊号的封面都设计好了,主题是一株破土而出的幼苗,设计者诗人王度也是一个抽象派油画家。时值白桦的电影《苦恋》引发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大家担心惹祸上身,所以诗社也就散了。《婴啼》六节计八九十行,第一节有三段:“就这样/带着凝紫的血污/带着肮脏的羊水/我,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就这样/盘绕着脐带/披覆着胎衣/我大喊大叫地诞生/同第一缕阳光拥抱、嬉戏//一个狂妄的否定/一个叛乱的开始/一串正负的有形的感情/一滴淘洗冬天的/绿色的雨/不是诗/但却像诗一样……”
燎原大兄同时谈到另一件往事:“曾与西宁地区的十多位一线诗人成立了一个诗歌沙龙。此事由我提议,由别人牵头,方式为每隔两个星期的周日上午,在青海省文联的会议室聚会,就彼此的新作进行交流。这一活动颇富实质性,大家都兴致勃勃。两三次之后,昌耀也参与了进来,他拿在沙龙中参与交流的,就是此后那首大名鼎鼎的《慈航》。”刘佑是其中参与者之一,“想起某次在西宁电影院旁一处半地下室聚会时,我还朗诵了题为《西口外》的诗,写沙娃出门去挖金子的场景。这次诗会活动还由青海人民广播电台录制播放了——那是一个充满朝气的令人怀念的时代!”
”
我就读青海师大那个时候,与内地大学生诗社及其知名诗人联系颇多,本省除了与地质队员组成的篝火诗社有过往来,参加过他们两三次诗歌朗诵会,并没有听说还有其他诗社。篝火诗社大概创办于1984年,我认识的任伟民、章治萍二人已失联多年。听说北京《十月》杂志诗歌编辑晏明曾经题辞勉励,青海诗人朱奇、常江、昌耀、杜连义等也给予过关注与扶持,其他情况则不甚了解。
也是去年秋天才知道,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青海高原上,还有这样几家文学社,分布于东部河湟谷地。1986年11月9日,正读高中二年级的郭守先,在乐都柳湾彩陶博物馆对面湟水拐弯的地方,与十来个同好创建湟水文学社,并办《湟水滨》民刊,前后共出了20期。后来并入青海财校王志宝创办的青海校园文学社(昌耀命名社刊《滥觞之水》),也算是赶上了那一拨青海大中专学生诗潮的末班车。他们还先后在乐都和西宁成立了七个分社,在当时的高原校园颇有些影响,“期间涉足‘湟水’的文学赤子不下于500人,读者更是成千上万”。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湟水文学社1997年并入海东铁进元创办的河湟文学社,现已载入《乐都县志·民间文艺组织》和《乐都文学艺术传略》。
湟水诗社是湟中历史上第一个民间文学社团,1984年秋天创立于湟中师范学校。到了1988年秋天,社员由最初4人发展到14人,不设社长,也无章程,社员吸收和退出秉持自愿原则,是一个结构松散型社团,一应事务主要由发起人祁俊清负责。1985年10月创刊《湟水》诗报(后改为《湟水》诗刊),前后出了8期,每期印数40本,1993年10月休刊。期间曾得到县文化局连续3年每年拨款251元的支持,民俗学家马甘、知名作家井石、县文化馆馆长石泳,以及省内多家报刊电台编辑都曾伸出过援手。
云谷诗社始于1989年秋天,发起人是云谷川柳树庄小学教师郭成良,首批会员有三十多人,每年都有或大或小范围的聚会。有一回,在云谷川脑娘娘山野炊,三石一鼎锅,清水羊肉,指甲面片,几瓶青稞酒,几嗓子狂放的青海“花儿”,一声声洪亮的诗歌朗诵,让参与其盛者至今记忆犹新。《云谷》诗刊总共出了13期,到了1994年,理事会觉得再也办不下去了,召集大家把剩余的一点活动经费,变成餐桌上一顿丰盛的晚餐,以及一屋子酒酣耳热之余的长吁短叹。
由于受地域、经济、文化及诗社内部因素的制约,湟水文学社、湟水诗社、云谷诗社虽然没有形成大的气候,但毕竟发现、团结了一大批具有创作潜力的诗歌爱好者,推动了当地文学事业的发展,并将影响波及到了县域以外,甚至扩大到了省会西宁。
1986年6月大学毕业,学校内定我留校工作,省文联也在向我招手,但我主动放弃了他们的挽留,豪情万丈地回到冷湖,编辑《青海石油报》聚宝盆文艺副刊,旋即开办柴达木广场副刊,向油田文艺爱好者伸出了两根橄榄枝。我指点他们创建了好几个文学社团,办起了《钻工情》《西北风》《沙舟》《春草》《戈壁草》等文学内刊。因为改变了不少野外和一线青工的命运,他们相继调进机关单位坐办公室,我也得了个“恩师·甘”的谑称,许多人至今与我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有的人还大老远赶到湖南来看望我。1990年12月30日,《青海日报》文艺部主任王文泸应我之请,在江河源副刊破例拿出一个专版,并延请青年评论家王建撰写专评《西部之西的风景》,这是“柴达木油田作者群”首次在外界集体亮相。青海省文联副主席兼《青海湖》主编刘若筠写信给我说:“你们创造了戈壁滩上的文学奇迹!”海西州文联副主席兼《瀚海潮》主编井石来油田采风,连声赞叹“聚宝盆现象”。嗣后涌现了二三十位青海省作协和中国石油作协会员,并且出了好几位中国作协会员。
(原载《青海日报》2021年12月24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