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呼唤诗人的良知
——葛诗谦抗疫诗歌漫评
2020-05-03 作者:吴思敬 | 来源:中国艺术报 | 阅读: 次
这里,泥沙与礁石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是一般化、同质化的情绪呼唤,后者则是以诗歌把握世界的独特方式处理现实,让情绪与理智相融合,把真与美结为一体,提炼出诗人独具的意象,把生活经验转化为诗的经验,结成植根于诗人生命深处的心花。在葛诗谦从网络公众号上推出的40首抗疫诗歌中,不难寻觅出这样的范例。
作者简介
吴思敬:北京市人,诗歌评论家。现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副主任,《诗探索》主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顾问,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2001年8月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2001年9月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授予的“全国优秀教师”称号。长期从事诗歌理论研究和中国当代诗歌批评工作。主要学术著作有:《诗歌基本原理》、《诗歌鉴赏心理》、《写作心理能力的培养》、《冲撞中的精灵》、《心理诗学》、《诗学沉思录》、《走向哲学的诗》、《自由的精灵与沉重的翅膀》、《吴思敬论新诗》、《中国当代诗人论》、《文学原理》(主编)、《中国新诗总系•理论卷》(主编)、《中国诗歌通史》(与赵敏俐共同主编)、《20世纪中国新诗理论史》(主编)、《文学评论的写作》(合著)、《文章学》(合著)等。其中,《写作心理能力的培养》于1987年获“北京市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中青年优秀成果奖”;《诗歌基本原理》于1992年获“北京市高等学校第二届哲学社会科学中青年优秀成果奖”;《心理诗学》于1998年获北京市第五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中国诗歌通史》(主编)于2014年获北京市第十三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特等奖、教育部第七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一等奖。
中国有不同于西方的国情。过去蔡元培曾有“美育代宗教”说,林语堂则把这一思想具体化为:“中国诗在中国代替了宗教的任务”(林语堂:《诗》,见《吾国与吾民》)。所以凡有特大灾难发生的时候,中国人不是去教堂,而是倾向于用诗来抒发自己胸中之块垒。2008年汶川大地震发生后,中国很多人不管平时写不写诗的,都在平面媒体或在网络、短信中写诗、传播诗,借此表示对遇难者的哀悼。这次新冠肺炎疫情的发生,很自然地又带来了一波更大范围的诗歌热。我们不必过多地介意这些诗歌水平的参差不齐,只要把它们看作是面对巨大灾难的长歌当哭,看成是郁积在心的痛苦的群体性宣泄就可以了。当铺天盖地的诗歌浪潮退去之后,泥沙归于泥沙,真正的诗歌却像经得住海浪淘洗的礁石一样,清峻而顽强地挺立在那里。
这里,泥沙与礁石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是一般化、同质化的情绪呼唤,后者则是以诗歌把握世界的独特方式处理现实,让情绪与理智相融合,把真与美结为一体,提炼出诗人独具的意象,把生活经验转化为诗的经验,结成植根于诗人生命深处的心花。在葛诗谦从网络公众号上推出的40首抗疫诗歌中,不难寻觅出这样的范例。
2020年清明节那天,全国降半旗,向抗击新冠肺炎疫情而牺牲的烈士和逝世的同胞们默哀,葛诗谦当晚写出《清明》,开头便是:“一座山蹲在今天的日历上/风,怎么使劲也拽不动/一泓泉悬在眼睛和鼻翼之间/没向上滚,也没往下涌/等这一天,众者公祭/怕这一天,愧者无容/黑白谁翻译,雾绕岭上松……”。用“一座山”象征为人间大义而牺牲自我的烈士,用“一泓泉”暗喻幸存者的感恩和痛惜,用“雾绕岭上松”渲染公祭的气氛。全国默哀日亿万人民化悲痛为力量的情怀,就这样洗炼而传神地表达出来了。
当无辜的生命倒在瘟神的脚下,当逆行的抗疫勇士们前仆后继抢救他人的时候,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葛诗谦以一位诗人的敏感,密切关注抗疫战场的前沿,他以饱满的激情,讴歌抗疫前线的英雄——他们是巍然屹立的大山,是最早的吹哨者,是普通的医生、护士,是街区的守护者,是执勤的士兵……这不是廉价的赞扬,而是对高贵灵魂的仰望,是对时代精神的高扬。需要强调的是,葛诗谦的抗疫诗书写,不是仅仅着眼于抗疫事迹的报道,也不是仅仅停留于对抗疫中感动中国的人物的歌颂,更是以一种大悲悯的胸怀,把武汉发生的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对疫情的抗争,放在一个宏观的大背景之下,把历史与现实联系在一起,超越时空,创造出一个独特的诗的艺术世界,显出一种大情怀、大气魄、大格局。
当新冠肺炎疫情在湖北肆虐的时候,也正是冬春之间雨、雪交加的时候,他的长诗《天缺无殇——雨雪战“疫”》,就从雨、雪写起:“雨,似泪/雪,为殇/谁先扯破时序的线段/打湿了中国的面庞”。这就从自然环境方面,为抗疫的展开提供了一个广漠、阔大的背景。另一方面,湖北作为荆楚大地,又有极其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在《三镇,怀剑的人》《荆楚,犹见屈原》等诗篇中,诗人发挥想象力,化用《离骚》的诗境,把楚地的先贤——诗人屈原请出来,那衣袂飘飘,柄剑长啸,立直脊梁,不惧来风的身影,“真真切切,切切真真是你——忧国济民的三闾大夫”。在诗人的想象世界中,“秦时明月不复见/楚韵离骚犹在耳”,这就超越了生活事件累积的层面,彰显了屈原的精神品格,拓展了诗意的空间,把今日的抗疫战斗与民族精神的张扬联系在一起,为被疫情缠绕而苦痛的人们树立了一个崇高的精神榜样。
珍惜生命,是人的本能。不是哪位天使都渴望折断翅膀,不是哪个英雄都首选悲凉。然而当无辜的生命接连倒在瘟神的脚下,当无数的感染者渴望救治的时候,真正的勇士只有前仆后继地奔向抢救他人的战场,向死而行,向天而笑,显示了牺牲自我,拯救他人的博大爱心。诗人怀着无限敬佩、无限沉痛的心情,写出这样的诗句:“以站立的姿势倒下了/在复生一百人的那一刻/你清醒做出这神圣的赴约/倒下了一个人/却站起了一座碑”(《殉职者》),从而为牺牲自我、抢救他人的烈士镌刻了一座永恒的雕像。
在抗疫第一线最危险、最艰难的环境下坚持战斗的白衣战士中,超过一半是女性,在葛诗谦心目中,她们是美丽的、可敬的女神。用一般性的语言很难表达他心中的感念,于是他精心打造了白玉兰这一圣洁的意象,在他的笔下,这些“白衣白甲白纱白冠/一袭圣洁堪款款”的白衣天使,有着超人的勇气:“是逆着概念——走/还是擎着使命——还/一树繁茂举起几多相思……/俏也不争宠,心正地不偏”(《大觉寺的白玉兰——赠战“疫”白衣仙子》)。
诗人在写诗献给白衣天使的时候,还特别不忘那些驰援武汉的90后“小天使”“小南丁”们。在组诗《战“疫”:击不碎的玻璃心》中,有一首诗叫《眼镜片上的水滴》,透过诗人细腻的观察,呈现出年青一代战‘疫’者心灵的美丽:“阳光,射透防护镜的玻璃/在姑娘的那副镜片上亮起/紧紧裹着防护服的天使/看不出靓美,辨不清俏丽……/眼镜片上,有液体逸动/两颗水珠泛起了水汪两粒……/年轻的女护士呵/快去擦擦你的镜片吧!/母亲心疼瞧这个模样的你”。
抗疫,不只是人与新冠肺炎疫情的搏斗,更是人性的较量。疫情的沉重,生命的消亡,对人类心灵的撼动是空前的,美丽的人性在闪耀,丑恶的人性也在暗涌。面对焦灼与欣慰、恐惧与希望、逃离与坚守、泪水与微笑……交织而成的社会百态,诗人做出了独立的判断,发出了良知的呼唤:“眼泪是咸的,孩子别怕/噩梦是短的,母亲别哭/慵懒一定会押上审判台/贪婪一定会钉上耻辱柱/欺瞒一定会挂上曝光板/逃逸一定会写上罚魂单”(《荆楚,犹见屈原》)。面对疫情期间出现的丑恶与不端,诗人仗义直言:“初心,丢了/善良便会变成苟且/短视无视蔑视/更会折断所有的光亮/道路,封不封禁都泛黑空旷/逆行,此刻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哨音肯定是传不岀的/潮冷的训戒,控制了声响”(《雨夹雪,天缺无殇——另一版“疫”记》)。基于这种清醒的判断,他饱含深情地缅怀最早的吹哨人:“昨天的故事里/站不出今天的英雄/那个吹哨人无辜的倒了/诚如抱薪者/倒在一线之隔的冷凝/分明是挑灯人/倒在光亮未及的暗影/如果是满眼春色……/谁情愿选择向死和逆行”。(《庚子:殇思》)这样的诗句,就不只是真挚的赞扬,更是对“初心”的呼唤了。
诚然,由于时间紧迫,葛诗谦的抗疫诗大多属于急就章,艺术上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打磨。但让我欣喜的是,在抗疫最关键的时候,葛诗谦回归诗坛,并在这非常时期发出了诗人真情的呼唤,用诗歌留下了这个时代的回响。诗歌的确是不能挽回罹难者的性命,但是诗人在灾难面前发出的声音,却可以对亲历这场灾难的人们造成影响,使他们扪心自问:我的良知何在?从而激励自己,做一个大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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