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在远行中遇到故乡和自己》

　　诗人总是在远行中让心灵获得自由和踏实，似乎只有在远方才能与自己相遇，找到那个被日常遮蔽的自己。从这个角度来说，新异的风景就是一面清新没染灰尘的镜子，不仅刷新了人的感觉，也照出了人内心和灵魂中的隐影和块垒。就像郭栋超的这组诗，虽然写的是游历所见，但透视出的也直击读者心灵的是他内心中的耿耿乡愁，以及由此引申出的朴实真诚不忘本的本真之心，还有不灭的想拯救世界的抱负和雄心。所以不论他遇到的是森林抑或大海，那些红色圣地古田、遵义、延安，还有若儿盖、甘南，云中鸟、草上人，他写着写着就回到了故乡、田野、稻谷、玉米这些意象上，还有让感情最激烈和写诗驱动力之源的——娘，这个情感核心上。

　　所以，读他这组诗，记住的是他浓浓的乡情和亲情，而忽视了他到了哪里，看见了什么。所以，他足迹到过的地方，以及遇到的各种风景，不过是勾出他情感之水的开关，是他情感呈现的符号。变化的是各种景物，不变的是他对故乡、大地和亲人炽烈的赤子之心。而且走得越远，这种情感越强烈，也看得越清晰。所以可以这样尝试总结他的这组诗，就是郭栋超在异乡遇到了故乡，他走得越远越真切地感受到娘就在身旁。这也是他区别于其他写乡愁诗的地方。

　　由此可见，乡愁是郭栋超写作的一个原型，也就是情感的胚，属于潜意识（究其原因，就是来自于他的童年生活带来的强烈记忆），一切由此发生，一切又都归于此。对乡愁的念念不忘说明郭栋超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情与义集体为感恩和给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种精神和品质照耀在郭栋超的诗里，像干净、湿润又有热度的气体，让诗歌红润、丰盈、清洁而又温暖。这也是他的诗歌感人的地方，也是价值所在。而情与义让他对万物都有激情，心潮永远在激荡沸腾之中，目光所及之处，诗歌便燃起大火：心潮永远在激荡沸腾之中，目光所及之处，诗歌便燃起大火：“夜暗  风吹无痕/每一步都美丽的邂逅/夜幕低垂  你看不到/还你的微笑  绿了七月/青了印痕/即使再次繁华散尽/又何妨呢   真的又何妨/ 玫瑰色的草原上/唯你独尊”。这是初春作者来到北方看见了赤峰塔写的一首诗的最后几句。在这首几十行的诗中，这是情感的末梢，已渐渐凝固，凝结成思、成剑。但也足以见证郭栋超随时能诗能思的能力和特点。他的内心仿佛有海水在涨潮，他必须用写诗来泄洪。所以他写诗就是内心的潮水奔涌，那一行行诗歌，就是潮水流淌的痕迹。这种激情型的诗人有个特点，就是很少在意语言的精雕细刻，字斟句酌，他们也不在意这些表面的绚丽与灿烂，他们只专注于自己的内心，让这些自然之物刺激起来的情感之火喷薄出来。所以郭栋超那些语句和意象更像是成捆成团倒出来的，口语、书面语还有词汇都混在一起，成混合型的抒情方式，且是不需要技巧的。诗显得粗粝，但因是此时此地的真情，也就有了个性和特质，避免了同质化，更避免了千诗一面。而诗滚烫着，热烈着，有了呼吸和精神。

　　再以上面这首为例，此诗虽然是游历山河之作，主要是对历史的感叹和深思，但因诗人的理念价值观，还有情感的原型所致，诗歌中散发出对真实、本色、难忘初心的呼唤。往回回，是郭栋超这首也是这几首诗的共同方向，这就是乡愁情感的延续和变形。而且这种乡愁所代表的乡土情结，时不时在诗中通过一些乡村的意象本能地乍现一下，譬如本来是写红色之旅的《触动谁的柔肠》，其中出现了：“你看那赤脚的农夫/蓬头的村姑/亮闪闪的生命/之光/乡村  山河   沟谷/自由  自由呀/森林  草地  沙岸/无边黄土”；还有写《南国》的：“农妇漏雨草帽/天水溅身/谁家姐妹/走出古老院落”。《浔阳泪》虽然没有直接用乡村的独特符号，但诗中流露出的对不公的不平：“一把老泪丢弃瑟瑟的秋/失了舵的船没有家”，“你的琵琶  我的泪/暖了两岸  湿了衣襟”，其宗旨就是不如归去！而“归”就是回家，就是乡愁在呼唤，在呈现。

　　从心理学上讲，乡愁就是情感和人格的复位，因为我们一生下来，情感就错位着，而且越错越大，只有回家才能让人的心灵正过来，让身心的脉络畅通起来。所以乡愁永远是人情感的涌泉穴，谁捅开了，谁就捅开了读者情感的泪腺。郭栋超重情重义，他的乡愁就更加强烈，只是平时隐匿着，但当他行走到远处异处的时候，这种情感就以不同的方式漫溢出来。所以郭栋超的写作给我们一个启示，也是最重要的启示，就是诗人要动起来，到自然和现实中去，故意和生活找茬。这就是古人说的“即目”与“直寻”，这就让诗歌从缥缈的虚无中重回大地、身边和心灵。让诗歌写作重新回到诗歌之源和根上来，那就是我们常说的触景生情和有感而发。触景生情就是即时即地即诗，人与物与事的千差万别，诗歌就会千变万化，至少是题材上不重复。这就避免了雷同和互相复制。诗歌忌俗更忌熟，只有把真景物作为诗歌的源泉，诗歌才能走出似曾相识的怪圈，萎悴的叶子才能返青。所以，应了那句俗话，生活才是文学之母。这就是王国维说的大境界的诗歌都是写真景物真情感者。诗歌是气，不是器，诗歌是人心，不是物件。诗歌要有精气神，不是木乃伊。所以诗人只有像前辈那样投身于真实的大千世界里，获得大的冲动大的激情大的素材，从而才能有可能写出大意境的诗歌！

　　这是超越乡愁的一个话题，也是诗歌写作应该恢复和加强的一个品格，更是郭栋超诗歌给我的感想和启悟。

 

【作者简介】

      李犁，著名诗人、艺术评论家。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诗歌地理》主编。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诗和评论。著有诗集《黑罂粟》《一个村庄的二十四首歌》《大风》，文学评论集《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烹诗》。有诗歌和评论获奖。

 

郭栋超诗八首

 

1. 《乡思》

脱离母亲温水似的胎衣

便是终生流亡

跫然的足音，响着

也许就是半生

流浪，偶遇村风

转瞬即逝，难成永恒

异域，邂逅乡音

闲话鸡鸣鸭叫

蓝天下，是否疯长着庄稼

试问，别后的风尘

细细数来，散飘弥漫

蓦然回首，撕不碎的

脱离母亲温水似的胎衣

便是终生流亡

跫然的足音，响着

也许就是半生

流浪，偶遇村风

转瞬即逝，难成永恒

异域，邂逅乡音

闲话鸡鸣鸭叫

蓝天下，是否疯长着庄稼

试问，别后的风尘

细细数来，散飘弥漫

蓦然回首，撕不碎的乡思

袅袅而升，星晨辉煌

多想返回故土

原始，纯朴

天真后长着伤感

回去，回家去

凝固时间，河流销魂

院内院外，翻找母亲走后的讯息

村前屋后，轻嗅父亲坟土上

飘着似有若无的烟香

在父母躺过的床上

安然而眠

晨阳之光，如翅膀

展示绚烂

 

2.《触动谁的柔肠》

 

一滴滴一滴滴

又一滴滴

泉水

散发奔涌的气息

你看那昂昂的虎头

晨曦中  赫然生辉

在枯木焦糊的乡野

触动谁的柔肠

走呀  走呀

古田  遵义  延安

回望井岗  回望茅竹

红星闪闪  闪过

寒凉酷暑

 

你看那赤脚的农夫

蓬头的村姑

亮闪闪的生命

之光

乡村  山河  沟谷

自由  自由呀

森林  草地  沙岸

无边黄土

一个人  吞云吐雾

巧笑  谁的信徒

甜美的籁声

漫天星斗  不是

古旧的小调

不是客人的星座

湿润的尘世

冰清的环宇

 

畜群  鸟禽  翠绿

布满青色的村落

您是谁  谁是您

真实的阳光

真实的印迹

刀刻般的虔敬

何必在宫院   庙宇

只在

山川  江河  野渡

 

 

3. 《南国》

 

  

擦掉　

北国凝冻的浓冰

舒展双眉　脑门峥亮

灵魂　袅袅椰树婆娑

缐缝绽开天空

一缕缕　丝丝飘升

白云含蓄

亮了金边

风　吹乱长发

脚下　谁的倒影

 

 

菜叶滚珠　溪水映灯

不是晨明

狗吠　鹅飞　鸭鸣

惊落黄果　砸得生疼

谁家院前

吊床悠悠

烟火　天上人间

躺下　

做半明半暗的梦

 

 

古桥　农妇漏雨草帽

天水溅身

谁家姐妹

走出古老院落

琼州海峡起着波汶

姐姐　我在文昌

不知　迷失何处

片片青草后　

是什么绿林

北国可冷　南国有风

 

 

4. 《浔阳泪》

 

挡住九江脚步的是琵琶

邀出长安女的是司马

挡住邀出 羁绊的

不是浔阳之朗月

夜草悄然泛黄

船灯破了夜的沉睡

怨愤弥漫船头

难行 不走 不走

贬抑着饥渇

情感泛滥 河水残白

寻找着诗行

水流去就流去吧

寻觅 寻觅

不走 不走

 

一把老泪丢弃瑟瑟的秋

失了舵的船没有家

细白的两朵云

飘飘的 又远又轻

琴声神圣

肃穆的桅影载不动

今夜往者 京都逸事

那就投进夜之温聲吧

忘了 杀戳争斗

晨升九重 亦或是夕贬何处

斗转星移 固执的呻吟  也丢了 忘了

妙音高悬起虔诚

你的琵琶 我的泪

暖了两岸 湿了衣襟

 

星下几丝云彩 无限长空

飘拂失了重量

即使晨光微露

夜半喧腾的雷声炸响

尔后又是万丈光芒

弃了 弃了

不看春晓的芬芳

今夜为你点燃绿色的火花

云来了 无非多抛些雨滴

知者的琵琶声咽

烈焰燃烧 谁能浇灭

总该有你的 

浔阳 浔阳

 

 

5.《云中鸟　草上人》

 

雪凝　苏醒映上晨明

高原醒来　

草尖掠过钟鸣

地上　伏下再直起

喇嘛催促

飞旋着经筒

拉卜楞　拉卜楞

是信徒亦或俗人

大夏河　大夏河

流漫牛羊亲吻

 

庭院圣火　光耀穹顶

华大寺　是谁筑城东笼

拜毡地　树润泉涌

尖塔　挂了红光

塔身　雍雅上露莹

清冷滑落袍衣

僵硬脸颊皱纹

雨打脚步　谁的庄重

远远的　谁的圣城

孽碍丢了吗　战火中东

 

原上飞鸟　何时收起羽翼　

沼泽中　拨不出的草鞋　

丢了

若尔盖　叉河纵生

草丛　阴森迷蒙

褐色泛滥　风展弾孔战旗

延安等你　活着的红星

也等着你　沼泽雄魂

远逝的人呀　我在甘南

等待史诗的绝唱

谁的初心　本我纯真

年少又年长的壮士呀

我在甘南等你

这不是唯一的念想

这不是惟一的虔敬

十一岁的生命呀

我在甘南　等你　晨光排云

 

 

6. 《清明　不总是有雨》

 

娘　我怎么也没有想过

树刚发芽你就走了

当三叔说超他娘看饭啦

您头发挨着饭桌

再不会吃一口了

庄邻抬着您娘您不再回头

满天的纸钱您是否接着

那么多那么多的钱呀

您肯定不曾见过

 

您入土时天上飘着雨

再泥泞的路您不走了

儿孙们走出地头走出您躺卧之处

娘没有蹒跚跟着跟着多好

摸摸桥头等儿时坐扁的石头

冰凉冰凉石头在您不在

娘　天上飘着雨

我没有家了我是一个孤独的漂泊者

 

清明不总是有雨

漂泊　儿忘了回家的路

今又清明今天无雨

我也老了　干嚎几声己无泪滴

有雨多好好似我的泪纷纷

念一段诗吧也是祭文

干巴巴的不如您蒸熟的红薯

有雨多好好似我的泪纷纷

娘　清明了树又发芽了

 

 

 

7. 《须弥》

 

山色浅浅　远离片片绿浓

牛花马红羊白　

一条路逶迤夕阳

葱头撩拨起飘云

是藏北是甘南

熄了又起　

起了还熄　圣火庭院

河岸　经轮久旋

 

盘若　须弥

久住久定是龙山是凤山

草色处　遇上的是谁

又会是谁　又该是谁

大夏河映　旅人行装

爬下又直起

亮了星光月光

 

经幡挂雪　白了

古道　远山

是暮鼓是晨钟

响穿寺门

松枝流油　青棵酒浓

缭漫经文

涅槃轮回

灵魂淡淡缥缥树影

水草微颤

石桥长满足印

河泛波汶　水摇船去

谁的操弄　是己

是风

 

 

8. 《初春　赤峰塔下无颜色》

 

 

多少次　我想丈量你的草原

虔诚的不是散落的经文

说走就走吧　风尘

泼墨成似有若无的景

塔　迢摇着村上的土坯房

初春　河流动　风狂吹

塔下没有颜色

天边地角都是

渐远渐近的空

你搓着手　㬨衣飘起

淡雅薄薄厚厚是原上冰

欠疚着你的草原

一滴清泪洒落的晶莹

什么是缺　什么是盈

妹妹呀　嫣然一笑

草原已是楚楚动人

八月胜景隔季而临

白草挂在发梢

翻来覆去那是谁的妩媚

木塔痴情

挽住了大雁的归意

雁托思绪　文字泛滥

谁的倾国倾城

夜色重重

不说告别的那一声珍重

天上　没有不熄的灯

你托着的星星

留香成小径

夜暗　风吹无痕

每一步　都似美丽的邂逅

夜幕低垂　你看不到

还你的微笑　绿了七月

青了印痕

即使再次繁华散尽

又何妨呢　真的又何妨

玫瑰色的草原上

唯你独尊

 

【作者简介】

　　郭栋超，1962年出生于中原大地一个普通的乡村。现为国家公务员，研究生学历，河南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人民文学》《海燕》《中国诗人》《诗选刊》《奔流》《莽原》《星星》等文学期刊，著有诗集《少年带着雷声远行》《三原》《岁月 沉重后走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