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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实验、象征小说两题

2023-08-06 作者:顾偕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顾偕:中国作协会员,广州市作协副主席,第五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代表。

 没有这人

 

                  A:哲学的基本开场

       

  近来常做梦。

  每次惊醒,点烟冥想不由地感到梦的失败。尽管我试图用“控制论”或“相对论”原理追回它、比较现实,可过高估计的智慧,终未得心应手。

就这样,频繁的失落,愈来愈使我看清人被梦做弄时,仍还有股不肯磨灭的惶惑的自信。面对死亡生活梦之类,真正的生存需要,反而遮天蔽日。某些偶然形式,迫使赤裸的灵魂总去刻苦地做与世无关的建设,仿佛所有潜伏的事实,顺七零八碎的想象继续衍生,定会呈现一些心花怒放的秘密。

  我觉得我在为梦殉情。

  许许多多同我一样渴望生和回避死的自然俗物,惟恐不为世界承认,正从残迹的历史堆站起来:楚楚姿态,都不乏与我相近的内在最初的本能。作为人的我,虽带有强烈的文化气息并像思想家一样来去反复,可在黯然的沙砾前,光芒的双眼犹如碰上陌生人,再亮,也只得擦肩而过。

  这个世界总是似曾相似。

  人与生俱来就爱偎依梦。

  我可怜自己既像横空陨落的有细胞生物,疾速的生长默默的消失,又会被旁物误作为永久的谜。尤其当我于史诗般窄长的孤独旅程不歇地迈进,现实的故乡——梦,竟掩埋了我下次准备带上的关于美和欢乐的童话。

  但我又清晰地悟出没有梦便没有生活。

  只是永不淡远的情欲,似河流,总无尽的泛滥英雄们崇拜的颜色,使我常在不自觉中,任意地变成岸。由此我的使命下意识地更换了,膨胀至始的目的浓缩为守护,看那流一直万古往下,我只在岁月的催促时,加深了苍老的印象。

   再不会有原野。

   情绪断了节奏。脚步深且坚硬,却走不到春天。万花盛开,已成一篇封尘的故事。蝴蝶远离温和如焰的归宿,仓皇的太阳极不踏实地于白昼吝啬的停泊。我被那一点儿的燃烧挑逗着,方死方生,翩翩起舞着魔的记忆。

  背后有人议论我是写诗的儿童。

  我也看见自己多次擎着理想,于要融化的雪山下,找一条梦中时常出现的路。那时我有生以来感到了冷,感到歌声没有宿营地。森林已不存在,从古生代就延续的绿,顷刻给不知名的石块压塌了。飘然而至的,尽为静止的焦渴。升起的仍是微笑的纯情………

  我一直处在这样一个并不轻松的早晨。

  直至错过了可与女人愉快消魂的季节。

  尽管我本身还是颗晶亮的种籽,但千万次的等待,依旧没相逢到短暂得可以回味千百次的爱,希望便成了一道不致迷路的记号。穿越这记号,我恍然发觉:属于人类的美好生活,还很遥远。

   所以我要去找一个人。

 

           B:忽然而起的心灵秘会

 

  常感门外与我如同我对门外一样微不足道。路依然如故。熟悉之地并没有被什么新异区别。我居然整衣而出,委实荒唐。

  但今天是为了L君。

  为使他凭直觉就一眼认出我,穿得像古典名著那样整齐,应该的。即使这样,我突然发现:人流中,自己并没神乎其神。挣扎着想变化点什么,想到这些竟是给我无关的人看,激情便又深藏不露了。

  L君是我往年心目中并不重要的朋友。

  他是许许多多随时间在我眼前稍纵即逝而非需记忆铭刻的那种。不过是近日想到他,甚或梦里常与他一起漫遊,以至白日他竟代替了我身边的许多景象,这才让我不得不没完没了要抓住些仅属我俩的内容来编辑。然而终未成功。

  不成功,使我又有了充足的理由,并于不气馁中要试验起种种心得。在巨大的自我捉摸时,我最大的担心是现在没有声音将来是不是也没有声音?因为我与L君在梦间,都没说什么。彼此像希腊神话人物那样,居然都勇敢地不着衣饰!

  我们只是在不同之地于同一种时间存在。

  最可怕的是本能扩张。

  渴望诞生,就不能顾及惨重的陨落。

  不然,我只得厮守无休无止诺言的黑暗,只得于我指定的地点,屹立不能作任何排遣的等待。我决要找L君,路我熟悉。

  纵然L君是我往年心目中并不重要的朋友。

 

                    C:虚妄之路

 

  没风。灰尘如烟似雾。

  树夹道而立。

  抑或枝叶不动我怀疑树是否活着。几年前常有类似感觉。然而植物没死,受云雨阳光滋润,反倒萌生得很高。即使默默,却一定都有自己喜爱的往事。

  再往前,我确信便有栋楼了。

  且固执地认为那楼必定还很新。许多窗,必定仍像烟盒内的锡纸,就算裂着,平静得也不会惹谁注意。时值正午,入云的建筑在抢灿烂的紫外线。阴影倒底,任由参差的脚步无穷地踩,仿佛毫无任何损伤。关注了很久,我狠一抬头。

  急于找L君究竟为了什么?

  岁月悠悠,人生里程那么短暂,而到处充满了路。今天找L君,明天是否另有一个L君也需自己如斯苦觅?意识为我缔造了什么,牢与现实对峙的远景,以诱惑既将我挤入四顾的缝隙,为何又不让我作一观天下的窥视!

  人迟早都会消失。我祈求劫难有所启示。当自己在夜里变老,脸还会真诚吗?骤然不息的梦照耀着整个人生,漂移不定的歌一如潮涨日落,竟使沉寂的睡眠都渗入了沧桑感。即使有朝一日我能轻易回到童年,百绽之蕾,恐怕也难为我那时的微笑颤栗了!

  安慰毕竟不能说明理解。

  距离的困惑,缓慢得似乎只有等我过了几个世纪,方显成熟。生命难免继续要在猜测中运行。天际有许多彩虹。云的花野从不焦渴。静静的,我为自己准备了什么,想象代替了生活,我缺乏故事。养育我的父母将同我所养育的子女,一块于这片暴雨将顷的女娲美丽的杰作下疾走至死,无数心灵话语必在不远的某年某月某一天,随裂变而崩的地球冲撞灭迹。如果我能顽强地成为化石,以往的爱,都不足为奇。曾有的泪,则更无所谓什么孤独。

  世界也许还会有。但那时,男人和女人都成了大地的记忆,包括我,包括我今天要找的L君——都成了水份子!我可能还会与同类侥幸从汪洋中爬出,并于光滑的滩地爬上真正的岸,去看升起的北斗盘旋的太阳,继续去做受未来挑逗得发狂的梦………然而,我大概再不会有四肢了,即便欲望仍像从前那样缠绕着我,想同四周调情,我大概也仅能似蛇一样有节奏的触摸,再无跨越。

  新大陆就在眼前。

  玄妙如诗的峡谷就在眼前。

  而我三番五次想要看到的那棵高高的银杏,乃至在上晶亮躲闪的露珠,却全没了。环境重复空荡。石头丧失了棱角。路依然为广阔的一片。而我,却终究不能站起发抒更多永恒的疑问了!甚或面对新天地,早已忘了第一步,该怎么走。

  这些都是我今天沿途的虚无之念。

  看来我还得先找到L君。

  所有的毁灭意识不过是种设想。

 

                 D:犹豫练习

 

  七转八弯终于找到了心底一直念叨的大楼。      楼在路前,被不息的人流横切。进退维谷,我只得一丝不苟地盯那大楼。

  感到渴。感到空气总不比夜晚清新。我想这白天的空气许是人们呼吸的混合,要不怎有种不自然的纠结味?

  过路的在瞄我。我立刻用眼光回敬。

  于这不过是停留一会,是我怯懦得不敢奋勇穿至大楼,还是长久恭顺地站在原处没动,使得他们既像在欣赏一个丧失了尊严的过程,又像是为了共同吸引,想从我这争取到一些相互关联的主题。我觉得自己是事实被人们夸张了,因了这夸张我感到我的情感正受自己扭曲而逐渐异化。

  我企图联想,自由发挥这窘境所能隐喻的丰富。然而我的手法一点儿也不自然,怎么也不能赋予眼前情景以普遍深远之意义。

  我的无聊竟成了目标。

  我的荒唐我的无意识我的没头脑竟使他们去印象去病态般的再现去为自己的目的终得其所。

  引人注目可悲!

  逝去的岁月总不能忘怀。神秘热至今还紧紧箍着我的感知领域,长期受神话折磨却又得不到即使是幻觉的净化。苦难的疯狂多年来把我推上了愚昧境地,升华的——也只能是苦难!我曾准确地服大量的LSD(麻醉药物)平息情绪,由于失效,便改喝茶、改抽烟,有天发觉自己几乎成了物质的从属品,毅然就连这两样随时伴我的美好玩艺也舍弃了。

   L君绝不可能知道我会变得现在这样。

   L君肯定要比我好。

   路人渐稀。现在可以过去了。

 

          E:目的永远在颤抖

 

   向你打听一个人……他还住这吗?

   L……君?没听说过。大概在二楼吧,去那问问。

  再欲细探,门已关。

  只得朝上找。楼内甚空,往前往后,廊沿森森。每个门既陌生,又熟悉。看法左右不定,感觉不伦不类。贸然而进,犹如坠崖的枯藤落不到实处。转又想,所有门中,必有一家属于L君!敢于无视才能找到结果。管它呢。

  笃笃笃——嘭嘭嘭………

  “来啦来啦。”终于从里急出一汉,敞着满脸络胡,眨巴泡眼,咧齿宏亮道:刚睡一会就让吵醒!找谁,姓什么叫什么?厌神露毕,顾自紧了紧裤,提上拉链。

   我结舌一阵,忙答“L君,L……”

   “敲错门了!”呯。房内即复异声:“哪个神经病这时来打岔?哎,又抽烟!我好不容易来再陪陪我嘛……”床骤而嘎嘎细响。

  见鬼,在这转,还不如另找一层。

  我像幽灵般从头飘到尾,从尾荡到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知怎,脑里竟萦绕起突奔的情欲:女人丰腴的大腿敏捷地叉开,高耸的乳房蕴藏不住的渴望,正闪烁着迷离似醉的亲昵,一任粗手遍体延伸,如鱼的目光滑来滑去;性感若千年将死未死的泉,陡然昼夜汹涌,猛地爆发便一下击溃包埋的岩石,锋利不断地释放着似雪的生命……当绿草𣊬茂,人间的谎言仿佛也就此湮灭了。

  “L君——L君……”

  我陡生欣喜,自狂不己,忘了敲门,放喉便喊。回音升腾片刻,久无响应。三楼只我一个,惟脚步来回。希望只有寄于上面几层了。四楼。五楼。或六楼七楼。L君一定在那。

  爬楼简直像登山一样。无限风光真要在顶峰,再累再艰险,谁都会感到魅力无穷的。

  然而四楼人说我一直住这,从未见过有什么L君。

  然而五楼人说邻居们几乎互不来往即使隔壁突然搬进一个领袖,无人宣传,照样不相关。L君是做什么的?

  “L君?L君……就是……是……”

  我开始乱说:作家——乐队指挥……对对,就是12345678,舞也跳得很好,当然哪种舞他都会跳。

  我想人们大概还需要艺术,看在美的份上,许是由衷还愿透露点什么。然而我又错了,刚欲转身,分明听清这般抱怨:这儿至今从未岀现过怎样轰动的人物!

  我还能做什么,不说了吧。经他这么一讲,仿佛L君还没出生。白来了,冷不防我有点动摇。人在人的背后竟被人忽视得那么卑微。一种自由的理解,居然将崇高想怎么看待就怎么看待!可见公正的认识确实是费力的,而唾弃什么始终又会使自己轻松。

   L君本来也不起眼。只是我要极力找他,瞳孔才放大了。可我仍旧不敢否认,既然感觉到我的L君还没离开这世上,既然他能使我于遥远之中为他激情满怀,那就至少应该有一人——替他的存在感到重要!

  我要把今天的寻找当作一项事业。继续的瞬间,奇迹或许就会不期降临。现在已不可能往回走了,只有找到L君,才可证明我没神经失常。L君不会不告诉点我什么就凭空消失的。或许他也正在等我。的确,我没有理由轻而易举地领会那将告诉我或已告诉的任何含义,甚至根本就不该奢望L君必须告诉我些什么。看看他,许是便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那么快上剩下的六楼和七楼。

 

         1986年9月于湘潭菊花塘

 

                     

                                 

 

  我在这城虽蹲了八九年,许多地方像是与己无关,就一直没去过。邻舍周平是位画家,兜里凡有钱便无法克制,不是走黄河就是窜西藏,没到必须成为乞丐绝难回转。

  那天我正写稿,他陡然晃进,先怏怏地说:娘的,这晌袋里空了,真真真是哪也去不成啊!见我同情他的观点,继而抹开桌上稿纸,一跃落臀,两眼冒出异光极为兴奋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赶紧递烟,点上按按手:慢慢说慢慢说。他吸罢一口,忽作诡谲:

  “晓得城市北吗?”

  “怎么!”

  “去过?”

  “没。”

  “好!我告诉你,那有条铁路………”

  “这有什么稀奇。”

  “当然不稀奇。娘的,关键是那地方居然有个铺子——专卖狗肉哩!”

  “也不稀奇。我从不吃那玩艺。”

  画家开始不安地捋了捋很长的发,摇了摇头,绝不让我失望地又凑来脸:最主要的是我发现那地方十分的美!空阔、平静,周围没有什么来打扰;晚上坐那泡一壶茶,搞二两酒,娘的真有点你们文人常说的“意境”哩!

  “你去过?”我忍不住动心。

  画家仿佛感到应该谦虚,就一吐一吞道“两回,两回。”察觉到我很快沉浸在他的描绘中,则放肆诡谲地一拍我肩:怎么样,今晚我们就去走一遭!带上你的笔和纸,或许会有灵感哩………

 

    城北果然有条铁路。

    我边走边总问周平铁路早看见了目的地还差多远,他支支吾吾我们谈些别的马上就到。

信号灯亮得渺渺茫茫,沿独卧的轨道不停地向前,反倒愈发挨不着。正要疑惑,就听画家猛喊一声:那不是吗!

  迫近铺子,我终于看清所谓专卖狗肉的格局。门面顶头绷一块大油布,布下规矩地摆了三五张桌,散置着六七把椅。陆续有人在那坐下、起身,走往店以外的黑暗;又有不知从何移来的男女,于光明朗朗的“小屋”前,悄然围案,势必大嚼一番。

  周平想说老板说我急忙替他说春尽夏来冬残秋至尤其夜晚尤其周末吃客尤其多是不是?画家会心笑了笑,快步拖我道:

  “去占位,咱哥俩也好好嚼它一顿!”

 

  吃客想必均对自己掷金而得的大盘细碟一心一意,故谁也不去重视谁。老板娘像有对火眼金晴,老远就能判定哪方行人将朝这边来;瞧见我和周平,流速迎接贵宾似的,便把娴熟的本领又操一遍。看她恨不得把桌抹成镜子似地又反复掸灰,片刻都不忘殷勤,我猜许是她屠犬超出了一般水平,肯定盯谁,已能嗅明谁是不同凡响的了。

  我有观察人的毛病,老板娘绝对是个少妇。冲她胸脯明显像两只倒扣的大碗来分析,那平排得势均不乏感召力的乳,就足以能使堂内堂外的营生做活。况她皮肤尚无半丝皱类,满头还是乌亮的,衣亦净得不俗,再加游刃有余的狐媚,我真想发动不认识的在座,末了结帐都应踊跃慰老板娘以小费呢。

  很快端来了,果真狗肉,一大盘!

  我制止馋涎,静瞠会儿,还是嗔怪道:周兄,让我看你吃?画家早已期待得慌,举箸用力捣碎,接连往口几送,牙关费劲动了动,亦道:娘的,炒过火了!味还好,还好。哎,诗人一起来嘛!

   “不是跟你说了我不吃这玩艺。”

   “那来这吃什么?”

   “总还有别的………别的………”

  我自小对众多的肉皆含兴趣,却单单每每不敢问津眼下的这盘。大概是生肖属狗的缘由,害怕无意中侵灭了自己。那艺术家见我言行一致,执着不肯分享,就暂时歇嘴点了支烟说:你们文人戒律太多,不比我们画画的放得开。老板娘——老板娘,喊毕又埋头。

       我独自要了份臭𠧧干,三两谷酒,满满一碟花生,尽余额另添四包烟,推向画家说:这两盒收好我们回去抽。见他食得飞快,俨然要去赶什么似的,就格外加了句你看还想上哪样直管讲,不过这“狗帐”嘛,就只能由你自己代劳了。

  画家似没听清,腮帮仍不松驰,待有些噎了,方睁那双鼓鼓的眼模糊道:啊,你叽叽咕咕什么?哎,一盘点点子,还冇运得味出!娘的,划不来。瞧我一粒一粒不动生色地挟着花生,便犹有所悟,拢来嘴轻说:做生意的,无奸不商。

   时已是晚上八九点,尚不算深夜。

   头顶那盏灯必定是瓦数极大,许多莫名小虫急急忙忙围着作翻天覆地的尝试。零零有风拂近,飒然阵子,竟把店的某处场面弄得忽明忽暗了会儿。

       画家拖过椅偎来身,抽出支烟欲衔放下,略带挑战的意味,就说:哎,文人,吃出点情绪了吗?我含笑不应,顾自狠看前方。间或触到杯,不自觉地便端啜一口,感到味不尽醇,干脆望也不望一仰脖,将剩酿遍底饮空。继看夜。

  “又有什么灵感冲动?”

  “…………”不想让若有的所思打断。

  “那条铁路一清二楚吧?”

  “嗯,一清二楚。”冷不防答。

  “天还早,再搞几两?”画家起身。

   我木然升涨郁悒,希望晶莹的星纷落。

   铁路近在咫尺,但它属于远方。

  这里不是小站,火车不会停下。我极怕夜间听见遥遥传来的“呜呜”声,此刻倒是意外地直盼能够迎接到那等感受。

  宽广的空地被凝重的黑粘得失去了层次。

  小店渺然地衬着整遍荒凉,很浓的情调愈发形成孤零。四周确乎静。

  吃客影影绰绰,偶暴喧哗,不久又沓然了。只筷类隔两下,遂复明快地响着……

 

       有两青年勾肩搭背,摆足而来。

       老板娘感觉特灵,眯下眼就知这般客是怠慢不得的,于是像候亲戚,把自己又隆重再扮一次。妖娆片刻,尖声说:啊呀,两位细老兄好久冇见面影了啊,这晌哪里发财?请进请进咧!

       细老兄并不回话,挪了挪步,方寸不乱。一脸的神融至全身,气聚坦胸,巡视下在座,掏出盒外烟,各弹一支。其中有位道:老板娘,还卖狗肉吗?

  那尖声立马连连响应:我不卖这家伙,靠么子挣饭嘛?怎像你们两位啰,空手跑趟广州,一回呀就“票老倌”打垛!

   “少啰嗦少啰嗦,快搞最新鲜的来,呷完归屋作死地困一觉,明天又要赶远路。”

  老板娘转身,一位细老兄跟了去。

  另一位站着,远扫近瞄发觉我们这桌还空,就从容和气地招呼一起挤挤。

  跟去的细老兄端出两杯茶,搁下正欲对坐,他的同仁就挥挥手:呆等什么啰,快看她如何切,莫又像上次掺些筋筋襻襻。

  画家似感身旁多了异已,气氛会分散,则不舒服地别过脸,兴致高昂朝我大谈古典派和现代美术史。并一再重申,梵高割耳朵,绝不能以为是神经………那异于侧竟听得亲切,一没留神,却将烟灰弹在茶里,正要喝,横看水色不对,就势摇了摇,趁伴没回,便若无其事地调了杯。

  这时厨房就扩出争论。男声说直看你这边勒下子那头竖一刀,左斩右砍劲就足啦,你望它是死的就好欺些?这坨精得好,就搞这坨整的唦!

  哎呀,急起我冬天气都出汗呐,细老兄啊我做老板娘也为难啊,都给你漂亮的,尽剩下边角废料冇一点看相的,如何再卖得脱吧?总要一样样搭得来才是嗒!

  女声嘎然,必是协议已定。

 

  狗肉是没条件再度喊上桌了,周平遗憾吃得太猛,表情老有今晚上愿望只实现了一半的意思。见他不想说话,勾起指头时不时敲那空盘,我横一横心,就将自己还够消磨的另两盘,情愿浪费地爽快叠去。

  他刚要发话,我缓拍其肩道:周兄难得沾杯,看不出也能奉陪。不过脸还是红了,没事吧?我这就叫老板娘砌壶浓茶——咱俩一同醒醒酒。

   画家说没事没事把盘子收走。

   我怕他仍去沉默,就找来话题:

   “最近你很少出屋,关着自己,一定在搞什么创作!歇一歇啰,天才往往都摆脱不了夭折。

   天才苦笑了下,马上振以精神:“哦,我在画幅画。”并急忙补充说规格为150 X107cm,是有始以来自己一直想搞的杰作。

  “还是油画?”我有点惊讶。

   “只能画油画。”胸有成竹。

  接着内容岔开,他主动向我展示了类似宏图:讲自己有次莫名其妙地看中了部放像机,胡思了整夜,就是想不出用哪种办法,一下能赚千把块。“娘的,结果想来想去第二天早上才想出我还得必须靠画画,有可能弄到那笔钱!唉,看来这辈子只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画张画——画一张好画啦!文人,你又何打算?”

       “这么——”我赶紧翻来慷慨的陈词:“搞部一流作品!”觉得不过瘾,又即兴抒情:

  “瑞典/是我心中真正的罗马/毕生萦绕的梦/应在那得到归宿/只叹有帮马尔克斯挡着/我永远难以到达………”

  画家倒不认为这不是诗,瞧我神情骤然低落,就愤愤不平道:马尔克斯是什么东西,写《百年孤独》的那个?娘的,你想那么多干啥,闭着眼不停地写就是啦!抽烟抽烟,茶呢?老板娘——老板娘……

 

  银白的月光于小店一点也起不了作用。渐深的夜,仿佛随时会由空气,透来某种惶惑。铁路匍匐在五十米外的矮坡上。

  吃客逐个离去,想必没人再来了。

  四五位依旧泡着,宽松地像是要打发到天亮。老板娘斜肩挨柜,注视着眼前每一主顾,劈哩啪啦拨弄着算盘,难舍难分一样。

  我与画家自然是边喝茶边已扯得海阔天空。

备用的烟,亦出动得差不多了。其实共桌的那两位,同样在一支接一支莫名地烧。可我总想,他们又不考虑人类的前途问题,何必瞎抽!其他在座,粗粗的脸老细水长流得话儿不止,像是任何一句,都是系列的至关重要的嘱托。

  风轻轻吹来了,吃过狗肉的,犹如热血沸腾全不在乎。我却有点寒颤。

  就见对面的细老兄唤起老板娘:哎,你这位呢硬是不晓得做生意!我们坐着死呷子呷又不是快餐,冇一点声,真正难得熬啦!去把我们那次帮你搞来的双卡录音机摆起,欣赏欣赏邓丽君——业余时间也要追求追求理想唦!

  那少妇装作又获秘诀,眼一亮,轻一跺脚,万分明白的说:哦,你看我里里外外忙得昏了脑壳,怎不记得你们捎把我的那样货啊,是要听下子哩,就放就放。对不住对不住。

  于是音乐荡漾,流往空寂的四野,蜿蜿蜒蜒;电子琴、组合音响,效应着爱的叮咛,痛惜与歉疚——错过与辜负,凄清的歌词一如绽过的花朵、敛翼的凤凰,在小店懒洋洋起伏软绵绵跌宕………

  忽地平地一声吼:关啰,甚么鬼胡里花哨,干嚎子嚎,吵得老子酒都咽不进!

   “邓丽君”陡然消失。

   老子胜利地举杯………

   “放,哪来的乡里老倌!你不爱听,别个喜欢唦,这又不是你堂客的屋!”

  老子猛地转过身,歪来粗脸,仗着酒势喷出酒气一步一步逼近:你,你讲甚么?她是不是我堂客———未必是是是你的堂客?怕是想死了哩,还反一句,老子正好这几天冇活动关节!说罢,握得单拳嘎嘎。

  俩细老兄更不示弱,腾地同时而起,立定,左右摆开功架。其中一位顿挫道:我看你是灌多了马尿不清白,在这个屋想放要关随我,晓得老板娘是谁,她是我表姐!讲打是啵,我们俩只要稍稍挨你一下,你半年的工分怕是都养不起哩!

  “他妈的倒来嚇我啊,”老子伸掌哗啦将敌人吃过的盘子一刮在地,决战似的冒出凶:来唦,一起拢来唦!

  老板娘始终在柜台看“戏”,突闻东西摔破,心一惊,顾不上步姿便像抢险似地赶来,戳着那粗脸就说:啊呀呐,你怕是呷了枪药,哪来这大的火啊?我前世造得孽做点小生意不易哩,又冇占你便宜你如何非要打烂我的像俱吧!

  粗脸愈发粗,拨掉鼻前女人的手,稍以警告:莫点点戳戳喔!几只烂盘还当傢俱,赔就是的吧,少来插嘴!

  “哎呀,刚才你冇听见我是他的表姐啊,”望了望细老兄,老板娘眨眼又道:做姐姐的,如何不能来劝!

  粗脸呸地一声,踩踩地上的碎盘,漠视说:唱得好听呐,呷完走人,你跟他就像我与你——不都是狗肉关系喔!

  “哎呀呀,你我前世无仇你出言就毒啦!早晓得这样,该把你潲呷呐!”

  粗脸万没料到女人亦敢当众来侮辱,顿起怒火,撑拳便要发挥耳光。俩细老兄不约而同抢上,英武抬肘,抵制恶行道:吃住她不算狠,有什么狠冲这来唦!

   “硬要老子动手是吧?”

   “不动是我崽。”

  舌战毕,双方欲打。我与画家眼看局势已够火候,是挺身的当口了,冒着可能换来的鼻青,则健步去阻拦。

  “莫吵嗒,火车来啦!”有人刹那惊叫道。

   立时,主张和平的及那非想今宵一决雌雄的,突然共同掉头,一致朝外望。

  空咣咣空咣咣,呜——呜呜………

  极响的节奏一下辗碎了整夜的平静。一排排窗,均有灯朦胧地闪;长车厢若流动的房子,瞬息又消失在不知不觉中………

  大家依旧呆望着,以为还有“空咣咣”。

  粗脸首先痴迷道:开这么急,赶哪吧?

  “哪都去得。”俩细老兄不假思索。

  冷风又起。粗脸像是一下清醒些了,却又不知接着能做甚,便催老板娘结帐。结罢,甚亦不说,先走了。俩细老兄哈欠连连,向少妇乱语会儿,亦勾搭而去。我与画家见店渐空,时候着实晚了,就告辞。主人惘然若失,自是在后同样客套下次再来。

  我们沿着老路走,画家又半句不吭。

  月光映在铁轨上,满天是星星。

  想起前方的路更是回去的路,而无论怎样走路都是那么的长——由衷感到此时的累!于是我推推周平,烦躁地问:

  “哎,你说跑这么远来有何意义?”

   画家转过身,指指静在远处的小店:

   “我觉得那构图好。”

 

   1987年4月27日生日于湘潭菊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