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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小说)

2020-07-20 作者:顾偕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当代著名诗人顾偕31年前28岁创作的短篇小说。


  我是一个人出门的。我发觉我以前从不这样。当时是什么时候,这已很难记清。总之我确实是一个人出的门。
  我大约是在火车上,那火车开得飞快。猛然间感到大家都上了铁轨,并坐着铁轨一直不停地往前。许多人双手扶着类似空中缆索的东西,看去身心都很紧张,自然也就顾及不到说话。沿途的景致魁伟之极,铁轨时而穿过陡峭的山峦,时而驶进开阔的大漠,时而又从一遍青绿的田野,飞逝而去。所有的一切不光令人耳目一新心情畅然,还有一种立时说不清的解脱感。
  不知什么时候那铁轨停了下来。这时就有人建议,大家一起来拖火车上前面的山坡。至此,我还弄不明白自己是要到哪去,现在火车既然非要上那很陡的山坡,那我就和大家一样去用力吧。可这山如此的陡,又怎能将火车拖上去呢?当我仍想犯愁,倏地发现山坡上有许多脚印;脚印很深,以致我万一将脚套进去,肯定极牢极稳根本无须担心这样全身会滑下或摔倒。事实正如想象的那样,我们都一步一步终于上山了,尽管化了很多时间而且颇为费劲。
  山上早有一群人在那闲散着。我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时候上来的来这是干什么的。此处并非风景独好,若说游览,他们能游览出个什么呢?细看这些先到山上的陌生人,所有表情与其闲散的姿态也不一样,各个脸庞阴森森的,甚至还具有某种使后来者不得不于模糊之际就需敬畏的肃穆。这儿是什么地方,正像我当初一个人出门时那样,终究也不清楚。但既己来了,我就隐然觉得自己仿佛来过,像是在某一个清晨。而这山,正如我以前到过的三座山中的一座。
  我感到疲惫。犹如才发觉自己气喘,便就择一干净的石级,坐上休息。并开始奢望在这有口水喝。抬眼望去,不远处,恰好有一条长沟,过去一瞧,沟底长满了青苔。突然,沟的一头中断了,水竟往一个小圆坑,急急儿滚着。圆坑里的水特别的清,似是坑底冒出的。我坚信那是泉水,就捧起猛猛地喝,喝完,就往山顶的房子走去,料想那儿一定有卖吃的。
  我挨着西边的一幢大屋,探头看了阵,原来里面并不卖食品。屋内很暗,却净,到处整整齐齐,且不知为何摆满了工艺品。中央有张较大的黑桌,围沿坐着三个老人,两男一女都像是出家的。他们都穿灰蓝色棉袄,腰系粗布带子,久挺着身板一言不发。那老妪模样的人我想定是尼姑的首领,仿佛扑了粉或胭脂的脸膛,没有任何表情。其他两人自然也都神色严肃,似乎彼此都不把对方当作异性。我着实猜不出他们靠什么能这样生活在一起,正欲离开,忽见一个小女孩不动地立在内屋门旁。
  小女孩长得极精致生动眉毛浓浓的。她朝我笑,叫我阿姨。并说:“阿姨,你来了。”像是与我相识已久。我恍然觉得自己也曾见过她,大约在高山上。我突然感到此地确实来过,只是一下怎么也难记起这地方叫什么了。老尼姑叫过小女孩,说阿姨她早就认识,不久前还卖过东西给这阿姨吃。不一会,小女孩随我出来,告诉我刚才那人是她外婆。
  中午我跟小女孩到了一处大宅。进去,迎面就见一天井,正对天井的屋,呈正方形;墙是没粉的,清晰的泥巴透着湿,仿佛使每块砖都吸了潮,皆为灰红色。而盈盈的青苔就开在这砖与砖之间,陡然还长出几支拇指略粗的什么茎,茎上又有几片大叶,毛茸茸的,很厚,像是假的。那茎似乎是谁从不知名的树上折下续又插进墙里的,故阳光和微风自天井佛来,便有死过一次的忧伤感。这儿的屋中央也有张大型的黑桌,所不同的是,桌上摆着满满一盆苋菜和粉状的饭。这时大概到了吃中饭的时间,便就有尼姑及和尚默不作声地走近,用勺挖起一小碗端开,尔后则到一旁默默地吃。小女孩的碗里,却意外地堆着一个很大的肉包子和一张叠成方形的饼。有一尼姑背着小女孩,竟将手伸到她碗口,小女孩正欲给她,突然又来一尼姑,小女孩连忙把手缩了回去,随即拈起那张饼递给我。尼姑们见状,就同来指责。小女孩不慌地这便说阿姨是我的朋友我愿意给她吃不要你们管。我觉得这些尼姑的口音很意外,猜想她们都是刚出家的,不然其举动怎会与此环境这么的不协调;又想:如今难道会有谁还愿来这削发为尼吗,真太奇怪了。山上没有不苦的,世外的生活恐怕唯有精神是甜的。人若真能下此决心来这,毕竟又是多么不容易。
  吃罢,我与小女孩一同在石级坐下。我很想知道她家里的事,她就说:父母都在这里。接着便邀来了她的父母。于是我很快看清小女孩父母都还年轻。夫妇俩表情淡然,并不关心我是谁便和我聊起来。那父亲告诉我他以前是搞艺术的一直画油画。小女孩的母亲一旁听着,从不插话,表情仍是淡淡的,看得出很有修养。不一会儿男的对我说,因为他们的婚姻世人无法接受,在生了这个小女儿后,夫妇就一块来到这山上——现在已分居,现在一切都好。话语间没有丝毫抱怨。只充道;他只求一家三口天天能在一起朝夕相处,你看我们的女儿不也是很快活吗。男人说这话的表情与妻一样,也是淡淡的。可他们的女儿,却无半点一般小女孩都有的撒娇,只是像大人,端坐石级认真地听。
  之后,我欲再和小女孩谈点什么,忽闻一阵哀乐声念佛声哭声隐约地传来,便赶紧俯身朝山下看。这期间就依稀见得一对人马,势必是在为某人送葬。久久注视着那缓慢移动的队伍,和把悲痛撒向田野小路上的人们,我预感一种无法除的沉重。我还是想搞清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终于就有一尼姑告诉我;这是黄山。她仿佛知道我的心事,又说;你若想到嵩山,下去后就走那条路。说完,就用手指着山脚一条尘土飞扬的机耕道:“离这不远还有一座山。”我插话说那座山不是在外省吗,怎会离此这么近?尼姑答;这里是两省的交界处。
  我决心接着重游另两座山,正如我不怀疑曾经也游过,并且还是一个人去的。突然,我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那个小女孩:除了山,竟什么路都认不得了。
  
  八九年十二月十三日
  稿于湖南湘潭菊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