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行踪》(组诗)
2018-04-08 作者:黄葵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黄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文学教授,海南创意文学院院长、黄葵图书馆创始人。
屈原
一
挤身楚怀王 左徒官衔的幕僚
从社稷的高处步入战国
刀枪箭影 养育了一代诗歌之父
展卷思接神灵 挥豪显山露水
虽清风鼓满两袖
但上官大夫的谗言
还是把屈子的袍服轻易掀起
时光的碎片,被热血浸透
日月的宁静,纷纷堆积
敲开怀才不遇的王朝
杯影震撼富国的宏愿
两根白发摇动强兵的宿怨
混浊深处 兰蕙美人独守一株衰草
攻破的国都 圆圆地画了个句号
牢牢地大写在诗人的钙质里
二
峨冠博带,永怀恩慈
系紧一个朝代的重量
纵身砸向汨罗江
一个很民间的节日
顿时从江心高高升起
这是行吟湖畔乡野的屈子
生前想也想不到的
这节日远离瑶琴和后宫
这节日由鸡鸣和狗吠抵达
这节日激荡在南国的上空
这是粽叶护卫的节日
这是粮食夯实的节日
这是厚土滴血的节日
这是龙舟竞渡的节日
这节日,呼唤万顷稻浪
这节日,点燃四起的炊烟
这节日,在喧嚣以外独自叙述
由满腔热血一棵棵地移植
由千古民俗一次次地完成
三
深沉的波光下 一个朝代依次滚过
归雁举翅 屈子的豪情被剪碎
一半清醒延长江岸
那是一种啼血的传说
染红生生不息的杜鹃
一半清醒掬起江水
那是起伏的歌谣
在不停地把汨罗江抚摸
深沉的波光下 一个朝代依次滚过
骚体和怒发拂遍秭归
屈子的悲恸 弹响一江春暖夏凉
楚歌乘《离骚》
击动《九歌》和《九章》的双桨
升起《天问》不落的征帆
跟着一尾鱼的渴望
诗人深入分秒呼吸的另一片疆土
枫桥
若干年以后
我步着大唐诗人张继的后尘
来到枫桥,我不敢夜里泊来
故而白天赶到
不然,我也要赋诗一首
再来首枫桥夜泊,如何
双倍的失眠,双倍的客愁
会把枫桥压得透不过气来
枫桥,江南水乡的石桥
苏州河道最常见的石桥
它与粉墙黛瓦的民居为伍
它守着高矮不齐的炊烟
灰蒙蒙的脸
多长时间都顾不上擦
已够累,够沉了
那么多桨,击灭枫桥宁静的渔火
那么多脚,踩碎两岸的古朴和本真
商业化的超前繁荣
早已淹没枫桥的流水
尽是红男绿女
没有乌啼,没有钟声,也没有霜
张继如果重游姑苏
一定写不出《枫桥夜泊》
我敢打赌,他老人家如果知道
他的诗成了枫桥游览区的宣传画
就是送他一万两银子
再配位英文呱呱叫的女秘书
他上得岸来,在寒山寺躲上三天
也不能把夜半的钟声带上客船
诗泊秦淮
不老的是浆声
年轻的是灯影
漂逝那么多朝代
秦淮河的浆声击打过
流走那么多年代
秦淮的灯影烛照过
地老天荒的光波
闪耀秦淮河的一生
源远流长的韵脚
恬静地把一条河沉淀下来
这一河波光敛滟的流水
她浸透多少朦胧的春秋
这一河平仄起伏的韵脚
她打湿多少花朵和果实
秦淮的最窄处,现在是否能够
畅通地流过一代人的梦想
那就是将蓝色的铜
推向海天相接处
六朝金粉早已老去
而秦淮正不断年轻
三亚河
三亚河,一条历史的河
三亚河,从开天辟地流来
从原始部落流来
从母系氏族流来
从小农经济流来
三亚河,流着战国流着春秋
流着伊斯兰的血统
流着鹿回头的传说
三亚河,一条古朴的河
三亚河,沉默着千秋的无语
拥抱两岸,踏遍归途万顷
注入海魂的三亚河
点点是椰汁的清香
寸寸是山兰酒的柔肠
注入涛声的三亚河
是收获芒果的背景
是槟榔汁染红乡村大典的日子
三亚河,一条母亲的河
三亚河,赶走冰霜雪季
擂动全部春天
孕育三亚这方厚土
三亚河,打开自己
打开日复一日的阳光
生出街道,生出楼房的翅膀
三亚河呵护自己,呵护无烟工业
生出天涯海角海山奇观
生出旅游处子大东海亚龙湾
三亚河,流在天地之间
流在时间之上,淌着乳液的三亚河
就这样喂养着羊的叫声
和一切均匀的呼吸
淌着乳液的三亚河
就这样喂养着渴望和报晓的欢乐
三亚河,流出一个静静的意念
南中国海,转眼变成了望世界的明镜
三亚河,载着伟岸
从历史和现实流来
从共振的心海流来
三亚河,载着神奇
正源源流向呐喊
正源源流向
随手一指的视线
以外的任何一个春天
西安钟鼓楼
来到钟鼓楼下,我没有听到钟鼓声
现代信息时代还要钟鼓声么
伊妹儿爆炸时代还要钟鼓声么
钟鼓响了那才怪呢
虽然我也这么想
但我依然期待声音的震荡
来到钟鼓楼下,我没能听到钟鼓声
没有钟声和鼓声
不等于没有声音
现代化的噪声满地溅起
地摊上一排排的钟和鼓在合唱
塞满我的耳朵
来到钟鼓楼下,我没法听到钟声和鼓声
我只听到
南来北往的方言比钟声细腻
乱七八糟的推销比鼓声丰满
那悠久的钟声再不滴落
那壮阔的鼓声也没有雷霆
我真要找一个好的美容师么
把耳朵全掏出来
再装进些许先秦和大唐的余音
在九寨沟
时间从四野围过来
苍茫重叠的暮色中
鹧鸪疲惫的飞翔一掠而过
这是夜晚 大地的低声部
边缘的一棵大树指挥着一片森林
夜晚开始了黑色的大合唱
星星们聚在熊猫海汲水
长海里的怪兽从传说中转身
我回家的路迷失在星星远久的谈话里
这是十月 芦苇海
阳光的居所无处不在
天边 二十匹马破空而来
芦苇开满紫花的头颅
试图举起秋天
明亮的天空中
童年的那片云飘了过来
轻轻地停在了芦苇上面
青草逐水而居
喝过的水都奔向了远方
只有芭茅洁白的根紧紧抓住泥土
抓住大地的心
它就要用碧绿说出内心深处的感恩
它就要说出春天离九寨沟
来去只有一步远
科尔沁草原
科尔沁 从一匹马由远而近的啼声中展开
没完没了的青草掠过你
眼中一望无际的孤寂 那是绿色的
当你厌倦
当你抬头 仰望雪山
天边 温暖的羊群融化了你
内心的寒意
今夜 马头琴和风声同时抵达
姑娘 手中的马奶 青稞酒
还有银碗里那只被风吹动的月亮
盛满了月光的草原之夜
从长调的第一个音符开始
歌声追逐着月光 一泄千里
白驹撕裂了巨大的银色布匹
一个人的草原轻得像睡眠
浮云朵朵 潜入帐篷
飘进了梦里面 月光一直在飞翔
不断上升的幸福 像雾
牲口们低头咀嚼
夜晚的宁静 草原上四季的风景
在一头牛开阔的胃部奔跑
牲口们胃里的青草和鲜花
还在昨天的原野上呼吸呢
风记不清挂在草尖上的那些太阳
她们飞离春天时的方向
夜晚怀抱着所有走失的太阳
黑暗行将消失
清晨 从牛羊的胃部
开始上路
华清池
水干了
杨贵妃也不在了
花香已被风吹雨打去
游人排着队
只能在烂石缝里
寻找唐明皇迷蒙难醒的眼神
池里终于没有水啦
如果它还在波光荡漾
那腾腾的热气
还要淹没多少胭脂
那幽幽的花香
还要禁锢多少个春天
请别坐在那些石头上
小心它们烫伤你的青春痘
请别用现代化的镜头
把古典的风骚带进未来
历史的清风正驱赶着
皇帝老儿肥臀的余温
你不要在奔忙中走得太远
你不要在奔忙中走得太远,
你不要在静谧中靠得太近,
思念只能焊接一定的欲望,
这距离是你我心跳拉直的错觉。
你不要把船儿揽进港湾,
你不要把马儿拴在草地,
船儿应荡在我心跳的浪尖上,
马儿应跃进我视线的尽头。
我于初春的枝头含苞你的巧笑,
我于炽烈的仲夏绽放你的丰腴,
梦中我多少遍侵蚀了你的一览无余。
我在深秋的造访中采摘你的收成,
我在寒冬的热浪中堆积你的芳香,
我在醒来时分祈盼并拽疼你粉红的归程。
情人节
这是暗香浮动的时令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竞艳在虔诚的光辉里
露水把情人的美梦滴落
阳光把情人的眼帘掀开
这是花飞蝶舞的时令
斑斓的翅膀载着憧憬
抛锚在绿丝绸的春天
湖泊幽蓝地邂逅
家园就宁静在意志的小岛
这是美丽飞扬的时令
由一个个珠圆玉润的日夜
擦亮天鹅那透明的翅膀
意志远离黄金,蕙额远离权贵
秘密的心跳悄然上岸
这是菖兰伸长颈脖的时令
深思在篱笆墙上的纺织鸟
忘记了织造温暖的天堂
谁脸上那粒黑宝石的雀斑
正被一双贼亮的眼睛烧灼着
这是大面积栽种爱情的时令
手撑上的爱情线深入果实
甜蜜悄然沉淀在根的末梢
毕生的太阳和月亮, 为谁照亮
这流金溢彩的生活
蜇居
从稻禾的坚守,从黄梅戏的包围
我冲了出来,在北方
率先在一个很文化的中心,我
拥着文学写作辞典,睁大眼睛
低头,再低头,瞄着
并不驼背的尊严,钻进二环外
第一层地下室,在居委会
组织的善意里,焦急地等着我
十瓦的白炽灯泡,不
每天二十四小时哭红了眼的灯泡,是对我
唯一的,很暖色很丰满的欢迎
我喜欢雪,我原在江南
少有的几片飞雪下长大,电视里
北方的雪,我梦中的北方的雪
都一样崇高。都在没有边际地抒情
在北方,十一月的城楼下
雪花倒是扯天扯地,白茫茫
寒光太刺眼了,停止送气的暖气片
同样的,令我颤抖。我的手
不能握住诗歌,翻不开
压在被子上的辞典,久违了
庞大的抒情,那间二环外的
地下室,曾经冻成了要转折我的转折号
第二年,报社的介绍信增强了说服力
在离文化中心再远一点的三环线上
在大雪降临之前,我终于找到了储藏我的
第二层地下室和暖气片,雪
飘进我的喉管,我的第一根骨节
就都有了那种要歌唱的感觉
尽管是在地底下,但我还是听到钢筋横梁上
人流车流,轰鸣在
毕竞温暖些的环形道上。第三年
我再次远离中心,我不断把自己搬迁出去
蜇居在四环线,在地下三层
我诗歌的血液开始流淌,那个转折号
无限向外延伸,把我流成一条地下暗河
在城市边缘地带
在城市呆久了,手心
不但没有长出新茧,在家乡带出的
老茧,倒是随城市没有节令的风
一块一块地飘逝了。我没有办法留住她们
我可能是再也没有资格,去打磨
家乡的蛙鼓里,第一镰收割的稻香
我可能不习惯,把迪厅里的升降舞台
当成家乡丰收的戏台,但我不得不把
强劲节奏,当成有板有眼的铜锣
多少个春秋了,我只能把广告新闻
典当成我的责任田,我把报纸上
排出来的时间性很强的
每一只汉字,叫生活,叫另类的种子
我得忙于把许多豆腐块储存起来
把公司的业绩剪下来,批量复印,与社会性
与其它人体,与其它责任田分离
就像父亲把牛赶向田野
就像母亲,把每一粒进仓的种子
挑拣得干干净净,用手摸,用嘴唇吹
多少个分不清春秋的日子里,我只能
钻进诗歌的自留地,试图让城市
哪怕是街道上的一只灯光
能像萤火虫一样,像典当物,钻进我的童年
尽管城市是灯的海洋,但每一只
钻到我的楼梯口,都熄灭了
物业管理说,我欠费太多
储存我生命的储藏室,都快停电了
楼梯灯,难道还能亮进我的方格稿纸么
如果我的父亲进城,来做管理
那一定是件很不错的美差
我终于学会了一种很蠢的谋生办法
尽管我自认为很美。我学会了
朝每一块水泥地板迈出双腿
迈出像稿费一样轻飘等价的双腿
左一脚是新闻,右一脚是诗歌
我不能锯掉任何一只,去用胳膊夹
铜锈的拐杖。更没时间忍受
股票和期货的轮子载我远行
但为了获得我的这种独行方式
我头顶上的黑发,早在年轮的号召以前
阔别中央
全部赶往西部支边去了
醒来
沿着往事深入自我的内心
在荒凉的不毛之地
许许多多的时光碎片纠集一起
愤怒蜂拥而来
伸出千万只手臂将我撕毁
无数个我在泪水里挣扎沉浮
携着疼痛的天空和大地
我和我的血一起逃离了自己
真不明白昨天的将军一夜之间成了奴隶
不明白天是蓝的
不明白地球是圆的
不明白这个世界只因你而变换
你曾在我的泪水里游泳
你曾在我的血液里泅渡诗歌的船
忘不了暗夜里那些燃烧的花朵
怎样在火中慢慢消散
不要为打翻的恋情哭泣
不要跟天上的月亮一起忧郁
不要为丢失的自己追悔
不要为死去的叶子伤悲
也不要在别人的镜子里照自己
其实每个人的内心
都闪耀着完美无缺的太阳
它只盛开在你的眼睛里
或在你够不着的地方
引诱你
蛾子般奔赴那最后的晚宴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