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麦之地（组诗）

 
早春
 
风吹远冬天
那些树枝，抖一抖它们身上的寒意
靠得更近
 
又是风，抚遍一万粒叶芽
一度惊慌，无法抑制
此刻，它们密集地围在一颗树上
像围着一群失散多年的人
说上半天久别重逢的话语
 
雪山退得很远
父亲的棉袍挂上了墙壁的衣钩
一垄薯地已翻了一遍
 
南山垄里，一头牛正低头吃着草茬
春光舔着大片返青的麦苗
 
 
街头
 
像流水一样地汇集
这些放下手头活儿的人们
又散开在树荫底下
给一位姑娘腾地，听她唱一支忧伤的歌
和歌里忧伤的故事
一遍又一遍
抹眼角的泪水
 
麦子熟了，这是乡村的五月
蜻蜓在天空低翔
仍有这般散淡无序的低处云朵
 
 
麦地
 
风吹，白光
风总是把一条路吹得那么长。带你的眼
看夏花，花更懂人世
古驿道一带，丝绸水，有着太多的迷情
和飘
 
风吹起，吹落水珠，吹着五月的麦子
又青又黄
小满悄然而至。水边送你
麦地送你，走走停停
想要走出一粒扎心的麦子
怎么能呢
他要把两个人的路，由他一个人来走尽
怎么能呢
 
 
端午
 
吹乡野的风
吹走柳絮。在人家屋檐之上
一缕乳白色的炊烟
终究不见影儿
 
无数次，我们辨识金黄的麦子
或者树上的梅子
那时你十五岁，不知道我们谁更不幸
以后的岁月难料
你说梅子是酸的
你有栀子花的体香
 
端午节，我们一起把蒲剑
悬在门楣之上
风吹来
吹你身上的艾草香
吹你身上的花裙子
一次次
在我眼前晃动
但我看见了你的蹙眉
这个午后一下子就灰暗了
我们在一块条石上坐下
都说了些什么
未曾说了些什么
至今记不起来
 
 
麦收以后
 
一群燕子飞来人间，等到麦收后
告诉我
田园空荡荡
一粒麦子比一群燕子孤独
一粒麦子，守着这么大的一块田园
安身立命
如有一个人的担当，许多时候
也是孑然一身
并不以为然
就像我，突然说到一个叫泽国的地方
它是我的老家，几代人
住在一粒稻粱，又被稻粱
和季节的风雨追赶
一直
追赶得很远。也一次次
想到今天，我独自一个人走过乡村
与这些稻粱遇见，与它
擦肩而过，各自迷茫
好似这一群燕子，一年飞回来一次
又要离开它，一次次留恋不舍
 
 
故园
 
光在屋檐上，另一道光
从梁上下来，移至壁
而壁年久失修
一直将光吃进去，不动声色
想是，一个巨大的空旷
将时间搁置在这里
来封我的记忆
不再渴望说出什么
 
院门外，一株落日里的乌桕树
光的至暗时刻
还是落日
旧灯笼，高挑于树枝之上
或一小片寂寥竹林
有如我们的偏见
想是遥远的一个人
变成我现在的一个人步行
站在院壁之前发愣
这一刻，我是虚无
又是我，给出时光的神秘
余光如船，我如过客
 
 
经过豆麦之地
 
便是河道。绕过去
才可到达一片豆麦之地
这是仲春的一个午后，我的进入
便惊动了蜂蝶
这些跨界生灵，对我防备有加
嗡地一声飞走
不是我的不敢靠近
扰乱了它们此刻的平静生活
我所看见
那些紫黑色的豆花，神色慌乱
它们仿佛担心什么
我的担心要比豆花更多
更远些
 
总有一天，风从树的高处吹下来
豆花落下
落尽。蜂蝶归去
也是人生
 
而我，一生还有几轮花开花落
或许下一次
这里，那里
便都成了一片落寞之地
 
 
一朵花
 
如这一刻，悬在一根藤上的一朵花
挣脱出来，跳下
紧接着另一朵跟上，它飘落的小身体
由风裹荡，落入深渊
没有人同意它们的轻率
这是它自己的决然
我既不能纵容它，也不能
让它的献身，在我的一念之间疏忽
后来看见树上
或者草籽的如数落下
我并不感到惊讶
这白的，红的死讯
传达到整个春天
堆出云朵般的微笑
使生死的方式，呈现另一种慢时间
 
 
怀想
 
走在风里，有时站在河边
总是眺望，怀想
什么时候都没像现在
那样，让我如此忧心
 
天空玻璃色
枝头的阳光步子有点迟缓
最适合走出我此刻的心情
也最适合
一支忧伤的乐曲舒缓地流过
一个巨大的空旷
和几只燕雀
展翔出来的大片土地
风摇着麦穗
五月的村庄有些心慌
 
又是什么，从我的遗忘中返回
一个身影
一个眼波湛蓝色
一次蹙眉，水面起了皱纹
篱笆半掩，另一半由夜色关闭
一切又消失得这样迅速
 
 
旧村庄
 
一缕炊烟，从人家的屋顶升起
从世纪远去的背影
从天边的橘黄色里
灯火渐凉，村庄渐已破落下去
 
如今游人多起来
炊烟被他们的想象点燃
抬一眼就撞上春了
桃花带泪，杏花开成白
听见了黄鹂的叫声
听见了盈盈的笑声
从这边屋弄里转出来
那边一群，花头巾，小红袄
她们是谁家的小阿妹
迎面而来，雀跃而去
逐渐不见了影子
而黑色的豆花，蝴蝶起飞的样子
紫云英，是一片紫色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