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画卷(诗小说)
《父亲》
父亲走得有些仓促
虽然有过告别
却没想到,那会是永别
阴阳两隔,一晃近40年了
我还记得那个秋日
阳光有些慵懒,田野里的稻草人
呆头呆脑,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在稻草人蓬乱的发间
寻找食物
——嘎嘎嘎!一群鸭子踩着官步
大摇大摆横过公路,喇叭声里
竹竿上飘着的一块红布
在赶鸭人手中挥舞:嗬哧!嗬哧
风涌云起,鸭们却照例走得从容
父亲就是在这时攀上了脚手架
来到我的身后,说:静仁
我想买一件毛衣,你跟我去试试
父亲来得突然,声音很低
我手中的砖块应声跌进木桶
泥浆溅了父亲半身
百货店就在建筑工地对面
过了公路就是。父亲要过毛衣
往我身上比了比,嗯,蛮合适
父亲还得赶回龙塘公社医院去
他是院长兼主持医生,还是
抗美援朝上过前线的医官上士
文革中父亲被打成反动医术权威
敲着竹梆游过街,也住过牛棚
前年才平反,去年刚恢复原职
父亲总说要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
每次回家骑一辆单车往返70里
后妈和奶奶在资水北岸的古皇村
父亲这次又是利用月假回乡探亲
他只在家吃过午饭又要单位——
不是就要过冬了吗?买一件毛衣
还惦着我也能穿,传承给他儿子
父亲蹬上车时的身子有些僵硬
他上去了又下来,喘着气对我说
你已经17岁了,以后多照顾家里
——嘎嘎嘎!又有鸭子横过公路
父亲的身影在前方拐弯处消逝
从此世界上再没有了我父亲的身影
要说有,也只在他儿子我的记忆里
父亲是出车祸死的,一辆拖挂货车
刮过他的左臂,自行车被摔去老远
时年59岁的我父亲只剩奄奄一息
待我闻讯也匆匆赶到县人民医院
刚开过脑颅的父亲,已不能说话
我攥着父亲冰凉的手,满脸泪滴
斜阳透过病房的窗玻璃很是晃眼
一只白老鼠在氧气罐下溜来溜去
父亲就这么走了,走得仓促
却给我留下过一句话——
你已经17岁了,以后多照顾家里
也还给我留下了
一件带血的
毛衣
《母亲》
母亲的死,始终是一个谜团
直到早些年,才从舅舅的口中
得到谜底
小溪的流水在夕阳下泛着白光
滑过我们脚下的石拱桥
如滑过世纪的门坎——
那是50多年前的事了
舅舅终于开口:告诉你也无妨
你母亲是新中国的第一批教师
嫁到廖家先是生了你姐和你哥
你爸去当兵后,空腹了6载
转业到地方医院不久
又怀上了你,隔年
又怀上了你弟弟
一张又一张小嘴,即便是鸡是鸭
每天也得填满肚子吧
可那年月什么都紧缺
何况粮食呢?
——天色渐暗
模糊了远山的棱角
舅舅打了个寒战,声音有些哽咽
你妈是天门小学唯一的公办教师
食堂的总务由她兼着
厨房的大师傅胖得像猪
可偏编笑成个罗汉
他每天给你妈留出一斤大米
眼看就要放寒假了,那个伪善人
居然抓住最后的几天时间
明目张胆提出要与你妈“相好”
——行与不行,就一句话
他手中明明握着的是一把菜刀
还硬是声称有一张王牌,否则
就以贪污罪告发你妈妈
就在那个夜晚,你妈得急症死了
——舅舅的话音嘎然而断
循着舅舅的话尾我的记忆复活
依稀记得,没满周岁的弟弟
正扒在娘身上吃奶,两岁多的我
直冲着姐姐和哥哥的房间哭喊
那一年的寒冬来得特别早,
居然赶在了父亲闻讯来学校之前
父亲化验过我母亲呕吐的食物
什么也没有说,眼角的泪水
欲滴未滴,悬挂成那个冬天
檐前的一串冰珠
人的一生,有的门坎能过
有的却永远也无法迈过
时隔50多年,如今每每忆起
我依然胆寒——
嗟来之食,不能吃
无论何时、何地
《我的亲侄女》
在我湘中的家乡,婚姻是一把锁
钥匙,在男人的手中攥得生锈
有理无理,从不会为女人轻易开启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
覆水难收,乡俗的封条
把女人一辈子裹得严严实实
我的亲侄女年方十八,花朵般的年纪
懵懵懂懂被媒婆带到邻村
嫁给了比她大10岁的男人
并且左腿还患有先天性的残疾
不是草率,而是嫁给了男方的家境
她的公公是县木材公司的副总经理
婆家的红砖青瓦楼房
在一片低矮的木屋中鹤立
结婚当天,有算命的瞎子前往道喜
天生一对,地生一双,大吉大利
小日子确实过得滋润,无忧无虑
源头活水来,如同门前的小溪
清波涌碧浪,花红衬柳绿
三年就生下了一儿一女两个白胖小子
可天有不测风云,福兮祸所倚
就在第四个年头,莺飞草长的春季
公公突发中风,猝然一命归西
丈夫原以为可以顶职,便四处寻找关系
但人走茶凉,答复合理,没有政策依据
一家五口,全凭着婆婆手中微薄的积蓄
行动不便的丈夫,只能怅望着流水叹息
家有责任田地却无力使唤笨重的耙犁
我的亲侄女,为苦撑起家人的正常生计
不得不只身进城当保姆,成天侍侯着
一个大老板的小蜜
以及小蜜养的一只猫咪
做饭、洗衣、拖地,月薪全数寄往家里
整整八年了,我的亲侄女
掰着指头算算,共计2800多个时日
只能在每夜的梦中与亲人团聚
左手拉儿,右手牵女
丈夫在身后摇着轮椅
听流水潺潺,看鱼翔浅底
不小心一脚踩空,醒来却是
异域他乡的城市
转眼就是第九个年关,大街小巷
张灯结彩,刚评上的文明城市
充满生机。我的亲侄女
眉头上结满了细密的乡思
——就回家看看,三日内返程
我愿意停发当月工资
呵斥声答得利索:那你不如干脆辞职
一个踉跄,我的亲侄女
再不敢出一声粗气
女主人哼了一声,呯地甩门扬长而去
——她还得赶往预订的宾馆
与约好的牌友们共度豪堵的除夕
城市也跄踉了一下,烟花缤纷
爆竹声四起……我的亲侄女
孤独无援的立在窗前
面朝湘中的家乡,两行酸楚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