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江七百里
序曲
资水汤汤七百里，源于广西
邵阳、怀化、娄底及益阳
沿线有多个州府
如今早已改名叫市
九九八十一个滩涂
正好是唐僧师徒历险的数字
两岸人当然也包括驾船的人
个个骁勇强悍，还善用巫术
我就是从这条江上踏浪而来
曾经是水上的船或浪里的鱼
凡是从这条江上走过来的汉子
身上都会留下匪气巫气鱼鯹气
与城里人难以合群
但任何人又休想把我压挤
我属水，把身段放低这是气魄
湘资沅澧，长度数资水第一
但这点长度对于我的人生而言
不过是万里长征，才把步起
今夜，我的情绪忽变得低迷
这与他人无关，却与资江有关
资江是一条割不断的脐带
一旦被割断，我便不再是自己
初心
资水是个老顽童，不敢忘初心
从苗儿山北麓的崖缝里溜出
浅浅的脚步，时缓时急
缓时会绕过很大的山湾
急时会从悬崖上跳下去
它一直都在寻找伙伴
一泓泉水，一线小溪
它也会伸出温柔手
并且亮开清澈的嗓子
来来来，我们结伴去看海
资水是个男子也是个女子
生气时脾气暴躁，吼声如雷
温柔时婉丽多姿，细言细语
樱花开桃花开的雨季
它居然会变得暴淚
简直不近情理
割稻子的时候月亮是一把镰刀
稻子进仓后月亮是一面铜锣
一进入秋天资水就瘦了
放缓了脚步，也涌起了相思
中秋的圆月哐的一声敲响
那是资水的初心又回到了胸膛
死撑
在别人的城市里安家落户
没有谁关心你是何方神圣
独自上阳台，太阳已入梦
夜深人静，留我一颗孤心
露珠是谁的清泪并不重要
高山流水不再，世无知音
空镜子向我招手，未敢停
我怕一个踉跄，镜子碎了
一个孤魂，变成野鬼一群
夜太深太沉，我不愿沉沦
一只夜鸟划过，黑夜受伤
未必能留下被划过的擦痕
有些疼痛，虽然钻入骨髓
但不能呻吟，怕影响他人
这里是湘江畔的小区别墅群
貌似高尚，与资水绝然不同
当年的圆月夜已经汤汤远逝
城市的月，是一块冷冷的冰
露珠是月亮的眼泪么？清冷
不能独自流泪，撑到天明
撑到太阳升，我会在
阳光下复活，复活灵魂
虽然难，我也会死撑
死撑，拿出当年的勇气来
吼一曲《过滩谣》吧
哦哩喂哟——噢嗨——
船上滩哪——不惜命——
前面滩涂打烂船呐——
后面后滩涂船扬帆——
声声呐喊，呐喊声声
涛声如雷，壮我声威
笑看千帆过尽，我在滩头
是礁石一尊，并非资江神
白帆
逆水行舟难，最难是上滩
资江七百里，险滩八十一
船上掌舵的艄公，撑篙的船工
岸上的纤狗子，个个都是英雄
白帆升起，是负重的日历
也是寄向远方的邮件
旭日打上的邮戳自有份量
弯曲的是江河，拉直的是纤缆
我读过一首《双桅船》的小诗
——雾打湿了我的双翼
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
岸啊心爱的岸！今天在这里
明天又在另一个纬度相遇
那时候我当然与舒婷还不认识
但可以肯定作者是个女子
唯美的意象令我与父辈们心虚
也为惨白着脸孔的布帆抱屈
没有风的时候帆蜷缩在船蓬上
那是比英雄御甲还要难熬的日子
大风起兮云风扬，我的白帆
兜满长风，破浪前行，激动我心
喊风
船至险滩偏死风，这是驾船人的命运
竹篙在母亲的肩胛威逼下变成弯弓
爷爷也腾出手撑篙，双脚紧夹舵柄
我和我的兄弟在父亲身后，负重蠕动
太阳像火球，在江峡的上空燃烧
纤狗子们的背脊被烙得通红
汗珠子砸在纤道上，一砸一个坑
脚趾头扣进的路面，血色黑了又红
谁说似水柔情？此时的资水比钢硬
一个一个浪头板结成块，扑面打来
船身嘎吧作响，爷爷老脸铁青——
哦嗬嗬嗬——呐喊声起，率先喊风
惊涛回首，站立的波浪，劈向船头
有猿在峭壁观望，却也屏气静声
爷爷的呐喊如同泣血，怔慑鬼神
云在动，天地在动，太阳躲进云层
哦嗬嗬嗬——喊声雷动，我们喊风
向前攀爬的手，哪怕抓住一根小草
那也是救命的草啊！从什么时候起
小草开始抖动，我们的心也在抖动
抖动得最激烈的，还是肃穆的白帆
压抑已久，沉默已久，期盼已久啊
啵啵啵……江风擂响了白帆的鼓面
我们的喘息便是狼烟，与长滩宣战
怀抱鱼儿
怀抱鱼儿与怀抱女人，谁更舒心
请注意：我说的舒心，并非开心
我已是过来人，说说也不会脸红
而且是我的个人体会，不加强他人
一条长滩被我们甩在了身后
那是刀剑也断不了的尾巴
抽刀断水水更流，我们不愁
最凶的水，也是驾船人的衣食父母
虽说人斗不过命，但命也怕人发狠
我们不是一咬牙就把长滩给甩了吗
不是把船靠进了江湾吗
最好的休息，就是把自己泡在水里
黑不溜湫的我，是一条黑色鲶鱼
没有鱼鳞，却有思想的触须
还只十多岁呀！我也想要怀抱女人
一条率性的青鱼游过来，入我怀中
滑腻的皮肤，轻抚轻擦我的身体
比风柔，比水软，乱了少年心
鱼的嘴唇，贴向我的嘴唇
彼此轻轻啜饮，不是饮水，而是吸魂
从此，我是世上最有幸而又不幸的人
我的新婚，已经不是初婚
谁抱着我，或者我抱着谁
都会魂不守舍，我的初心早丢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