磅礴的山海经与卓荦的精神史
——评罗长江的《大地五部曲》
安德烈·纪德的《大地的粮食》中有这样一句:“大地有令人眷恋的美”。著名诗人罗长江的长篇叙事散文诗《大地五部曲》是一部卷帙浩繁的诗剧长卷,作品弥漫着浓郁的“母土”气息:祖先、自由、爱情、生存、战争、神话等等,似曾相识的事件,以不同视角、结构和手法,构建了长篇散文诗滔滔时空的“宏大叙事”。我与《散文诗》刊主编、诗人卜寸丹交流这部作品时,她的看法是:纵横捭阖,思想滂沱,是散文诗的重要收获。天下文章出湖南。罗长江贡献了毕生学养,将民间歌谣、战争事件、采写笔记、民间神话、典籍传说、现实事件等等融为一炉,多元立体,复调结构,叙写了大湘西的人文风貌。有江湖与庙堂的比较,有文明消亡与文化救赎的思辨。左右逢源,浑灏一体。写地理史实与民生本态,写时间的流程与精神的沧桑。以民间“大剧场”的审美视域演绎活生生的人类与自然故事。大地主题,人性思考,灵魂抒写,乃“散文诗是大诗歌”(周庆荣)这一重要理念的具体的文本体现。
一、眉批《大地苍黄》
农事诗葳蕤,竹枝词婆娑。泥土的声音,物象的闪烁,24节气的命理,人类的本态与山河的镜像,在大地的一隅,熙攘呈现。第一部《大地苍黄》卷一《节气里的春天》之《陌上梅花》从一阕平仄开始,讲述“好遥远好遥远的事情”:“十八岁那年”与“一九二七年暴动失败”,然后是一九三七“八一三”抗战伊始,继尔立春那天的“新坟”、十年动乱的跌落,梅的欣荣与凛冽,梅之寂静与殇逝,梅之魂曲与香散。恍若听一曲梅花引,一生故事,如泣如诉。调子是悲壮的湘地花鼓戏。《蓝印花布》以“女知青”的视角,读秋水长天,读美轮美奂的村庄。祥云桃花,佛的超脱与道的物化,让灵魂找到了归宿。《雷生与牛》中的雷生是放牛娃,他还没有体验生命的甜就在雷声中逝去,连牛都悲伤。人的命,只有那头牛来续了。此章有如希梅内斯的《柏拉特罗与我》。《鸭客谣》类似汪曾祺乡村小说的场景,迷惘与彻悟,醉与醒,客佬与听书的男娃,客佬与痴情的女人,少不了“葵花”作阳光般的内心镜像,诗句的隐含与外现,是心灵的苦难。《三姑娘》在“清明”诞生,套盒式结构,又有“插入的歌谣”《孟姜女小调》也是文本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文本套文本,此种写法,拓展了叙事的空间。《当暮色渐蓝》“谷雨”篇,文本套文本:叙事与叙事,结构套结构。稻草人札记,写法上无疑交响化,或者说复调。卷二《节气里的夏天》之首章《风琴》是一幅乡情画面。人性的美好历来是文学要表达的,而生命的品格历来与人性相关。而对人性的思辨,是在寻常的瞬间展现出来的天机,从而生趣盎然,一片活泼,这其中蕴涵着自然意义与生命奥秘。《界上农事》的结构:竹枝词《小满》平仄开场,“采访笔记”题引,民谣与七言杂诗(扬歌)、颠倒歌(古怪歌)交织,劳作的热闹、民间的神祇、薅草锣鼓,恍如演绎一场民乐合奏。织体结构明显,性灵之美,自然细润,既有民歌小调的唱板,又有乡土戏曲的韵味儿。《风动花开的季节》之“芒种”篇,幺妹与眼镜佬的爱情,从“糊仓”开始,到“芒种”成熟,再到“秋天来了,她开始为第一枚青果的即将成熟操劳了”的思念,美好、悲伤与痛楚,一个乡村爱情曲,泣血泣泪的故事,情有寄托,笔含温情。《天籁》之“夏至”篇,女孩木叶与音乐家的故事,不流于平庸。《裸月》之“小暑”篇,也是以“采访笔记”作题引,主体的“在场”感让叙事真实。《萤火虫的传说》之“大暑”篇,神性的民间话语,神性的故事传说,与现实存在感,皆以文本映现,隐含行世哲学。卷三《节气里的秋天》之首章《一样的月光》“立秋”篇,以小喻大,以物象喻物象。《呜哇歌》之“处暑”篇歌王的吼唱,农事稼穑,民生活剧。《收脚迹》之“白露”篇,以民间传说为主题,“脚迹”所能够认识的草木,聚与散,归与别,摇心恸肠。《拧苞谷的老人》之“秋分”篇,小说文本,诗意呈现。《雁来红》之“寒露”篇,师法自然,行乎大道。灵物之说,让文本充盈神性。有魔幻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味道。炭花舞、雁来红、巫歌、放排人。《荞妹》之“霜降”篇,以“采风札记”作题引,“哭嫁”是民间特有的一种婚嫁文化,也是一种道场。卷四《节气里的冬天》之首章《血蝴蝶》“立冬”篇,写战场险境。痛楚、悲壮、绚美。梦幻与现实之穿插式结构。《树故事》之“小雪”篇,写了三株树的故事。雪花树,神性;场坪果树,民间性;高坎古树,历史性。三株古树概括了村庄的历史,映衬了狭隘和善美。《媚草》之“大雪”篇,猎手进山找白狐,精短的叙事,有如老人桑地亚哥与白鲨和激浪搏斗场景。《鼓·舞·火》之“冬至”篇穿插民歌,景与人,人与乐,生命是自由的、奔放的。《七盏灯》之“小寒”篇,民间的“招魂”活动,歌剧式的结构。《水磨坊》之“大寒”篇,10章组构,写爱情、写农事、写离别,写生死。人活于世,自己是自己的角色,自己是自己的剧场。
二、浅议《大地气象》
湘西会战是一场大战役,以散文诗来体现,要么就是直接叙事,按着材料,或者战争例典来写。但似乎还有另类写法,让时空的有限性变为无限性。比如《九歌》的诗境,用以作时空结构,来统领全篇,不但增强了感官的阅读的新奇,也让文本活泛起来。古与今交织,历史与现实交融,神性与物神相合。物事万象,皆可入诗。感发志意,引譬连类。寂然不动,而应乎无穷。时而喑哑沉默大恸,时而无限深情啸歌。伤别离,嗟沦丧,叹流徙,哀亡灵。参悟、启示、内省,一场战争,惊世骇俗,有沉郁愤慨,也有怨怒激昂。诗所表达的不仅仅是抒发内心的感喟,还有“事典”来佐证所要写的内容。从卢沟桥到七里桥,时空的道途,何止千里之遥。《大地气象》篇什以“祭祀体”组构。《九歌》歌队,如聆谭盾的悲慨之编钟大乐,岁月的灼烈,历史的崚嶒。诗所叙写的题材独特,带有某种传奇色彩,产生“惊人”的审美效果。第一歌的《开坛》,主题为“虽九死未悔”的《序曲》,然后是《开坛扎寨》“美酒举得高高”众神奉请。“日出东方。群山回唱。万千气象。牛角声呜咽不绝。”“大地空无一人”句反复歌剧式的回旋。红色法衣,令尺,司刀。瑶席。玉镇。美酒。历史的角色,今人的形骸。散文诗大组构,写出了一场悲壮慨然的险恶战争。感发志意,大而化之,共斯永恒,乃最大的“移情”。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兵燹城邦,慨当赴难。《扎寨辞》九歌体诗说,《诗经》之《国殇》,或者有如李贺的《雁门太守行》都是有着喋血家国的精神品质。第二歌《招魂》每章的序曲皆为屈原的诗意延展,解读其实也是借用的旨归。比如“云中君”“大地”和“歌队”,咏之唱之,波诡云谲。第三歌《英雄故事歌》之“湘西会战”与第四歌、第五歌、第六歌之“湘西会战续歌”等等,结构上采用“序曲”和“战例”的结合。“歌队”的曲式谱系,拟古体排律;现代的散体,则以传统散文诗形构文本。“战地记者的阵中日记”“插入的故事”或以但丁之《神曲之地狱篇》作引,写战争的残酷与英烈的卓荦。或有插入的故事之“二人剧”“四人剧”“多人剧”等“剧场文本”,将不同时期、不同时空的历史与现实人物,或者同一时期不同战场上的人物组构一处,与诗人进入心灵的对话来叙事呈现。另有“镜头与画外音”来将内与外交替呈现。“镜头”是内视,“画外音”是现实语境。不同程度上消弭了意义本质带来的刻意成分,从而走向自然而然。常德保卫战、衡阳保卫战、金盆岭七壮士、乡党矮疤子、杀猪匠吴二、晚清进士郑家溉,从战役到个人,粗细搭配,一种神妙感。其实《九歌》代表了屈子的生命精神。与放逐感强烈的《离骚》不同,与质疑溷浊国家的《天问》不同。《九歌》源于祭祀歌乐,却能超越其抒怀的神采。《大地气象》巧妙利用了“巫歌体”叙写人鬼之间的言说,人与人的对话,从一定程度上与之契合。近巫和说古,神话的隐喻(插入的故事6:在蚩尤屋场听古歌),都是夯实文本的手段。以原始信仰与原始拜物教都是开拓精神的荒芜,突破有限的存在而与无限相沟通,展现了一个广阔而奇妙无比的天人之际、山川之院的神话幻想空间。《大地气象》对英灵的咏唱、唤魂,沅湘地区巫女的迎神仪式神志恍惚的迷幻给诗的本体提供了空间。《大地气象》创造了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种多棱镜像的诗学结构,这是诗形式中的神话哲学,或神话哲学中的诗形式。古神话的多义性,并非莫衷一是。神话信仰的出现,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体现了初民对自身无法把握的命运的寄托和关怀。第七歌《跳殇》、第八歌《引魂》、第九歌《撤营》似渐离渐远的声响游魂,给人以余韵未尽之感。《大地气象》附丽于《九歌》之上,所隐含的生命信息和祷祝有高度的普适性。也因此诗人能够以此为镜鉴,叙写一个民族的心灵史。有如古希腊荷马的两大史诗《伊利昂纪》和《奥德修纪》,有别于古代神话的片断性、非情节性和多义性功能形态。胸中磊落,自成丘壑。《大地气象》的战争事典有虚构和非虚构,是文学表达的。
三、辩思《大地涅槃》
第三部《大地涅槃》的设计是“源自微信群聊”,有现代感、信息感。一是记录历史的客观性,二是文物生态保护的前瞻性,三是人的精神品质的证明与生态意识的觉醒。《小引:水流云在》其实也是对当年“河街多么美”的诗意陈述,写出了祖辈的智慧塑造,与梦想融为一体的存在。河街的模式和理念,都是生活的一部分:赏心悦目与本态的生活品质,才有众多的维护者。主题沿着“抢救河街”进行。现代性的网络交流必不可缺,也都让诗人“拿来”或者“借用”,以此来增加文本的涵容。结构以网络元素呈现:“萍踪侠影”作文本的启引,提纲挈领,眉批主题;“链接”是现实,叙写事件,叙写人物,多是往昔的生活场景。随后,“微友跟帖”来“口述历史”或者回归现实思考。“微友跟帖选”是“民间发声”。说道,说理,说态度。如第一章《打捞窨子屋》和第二章《河街十二拍》,叙写“河街”的卫官巷、吊脚楼、南门口、伏波庙、银鱼井、万寿宫、大悲庵、福音堂、半边街等等。第三章《与河为伴的日子》叙写“河流”。“链结”篇有如散文诗体小说,用故事凸显“河流多么美”的主题。第四章《远隔重洋的采访》写“河街”的品质,蕴含在石头、土地、流水、草木、建筑、光影、声音和气息里,蕴含在五百年的窖藏里,有线索之美,更有生命秩序之丽,是艺术化的生态中心主义。第五章《河街九张机》写植物写人写事。如《进城的树》表达了约翰·缪尔有“生态中心论”和利奥波德有“生态道德论”观念。第六章《“告别河街”演唱会》不论我们如何改变大地,自然性与人性的对立。第七章《不眠之夜》有点儿类似伍尔芙的小说《海浪》或者《墙上的斑点》。驳杂,烦琐,离谱,无整体意识,对美轮美奂的破坏。第八章《河街文物惊呼‘刀下留情’》批判现实。第九章《外公外婆的家族传奇》由《济生堂药号的一把火》等8章组成,人与物件,都是生命。精神的微茫,隐跃而出。第十章《溯流而上的日子》是一个长组章。小说的结构、散文诗的语境。故事纷繁,串起了一个溯澧水而上的那段日子,是“地理意义上的一次溯流,历史意义上的一次探源,生命意义上的一次追寻。”第十一章《拼命画郎》写性灵之美。年轻的画家与河街。第十二章《京城来了视察团》“河街”看似新闻体,以文化专题“剧本”形式来写。第十三章《河街网红榜》“网红”是信息时代的产物。所选取的这几个人物,也无疑都具有代表性。他们有着积极的人生精神和品质,乐其日常,胸次悠然,“微友跟帖选”是对“网红”的精神概说。“作者回复”智慧而准确。第十四章《河街十二帖》是一组大章。以“十二时辰”为结构,以名家诗句作题记,每一个都是一个独立的小故事。绘描的历史与现实,总另种味道。第十五章《河街,渴望“凤凰涅槃”》文明的天性是弱的,它让人无法摆脱一种负罪感。第十六章《顺流而下的日子》与第三章《与河为伴的日子》、第十章《溯流而上的日子》是互文的关系。从少年方水生澧水成长,到溯澧水而上行走的中学生方水生,再到顺流而下行走的大学生方水生的故事。成长与打磨,感受河流文化给予生命的滋育。与生命的涛浪联类,写的有滋有味。
四、聊说《大地芬芳》
“物活论”也叫“泛灵论”。是17世纪诞生的有关哲学的思想。它很好地灌注在了自然主义文学当中。物活或泛灵,拆除主客之间的樊篱,醒悟自然之妙,让主客浑然一体,洞照其间。《大地五部曲》第四部《大地芬芳》,诗人选取的是最引人瞩目的生态大境张家界风景区砂岩大峰林为场景,一个孩子和爷爷的视角,以童话语境和寓言构筑一部生态大散文诗长章。武陵松、岩峰、岩壁、九磨十难或者众多美丽植物,让《植物经》扮演角色。文本复调式结构:虫子的童话。虫子的故事。鸟的故事。草木故事。巫傩故事。鱼猎故事。地名故事。风俗故事。叶子的诗歌。故事诗。微电影故事诗。大峰林交响诗。交响散板。树叶贴画。手机录音及视频。孩子的日记。等等。多视角、多维度、上下左右,进行杂糅,辽阔而纵深,博大而广远。生态之说,汇成一部蔚然壮观的生态大文本。让山水诗人在其中阅读那些寂静植物和生物。“森林醒来了。森林醒来了。山有木兮。林木喧哗。群山歌唱。” 独唱,重唱,合唱,多声部合唱,全在这里了。这是一个浩大的自然场域所能够提供的大生命世界。在城市逼仄的环境里,没有给人的感官提供足够的空间,而是狭隘的、自私的、迷惘的。那么,自然大境不一样,总是慷慨地映现旺盛的生命本质。读山读水读草木,其实也是读人类自己。
“第一周”的“虫子们的世界”开场就是一个清隽的大天地,像《纳尼亚传奇》的童话场景,一切都是新奇的,神性的。小女孩在森林中认知了诸多植物和生物。神话说扩容了文本空间,是涤除时间的漫长,分鉴于岁月的广远。小生命天地曲曲弯弯,大生命世界滔滔荡荡。以童趣之目,写精神的游踪。《大峰林交响诗》是给孩子们想象的,也是给成人阅读的。一句“太阳风鼓动腮帮,将彗星的尾巴吹长又吹长。”概说了时间的苍茫与漫远。“第二周”《群鸟种子般撒向天空》鸟雀的故事融入的是精卫、后羿和巫师等神话色彩。人鹰与黎民百姓,战死沙场的壮士和山鹰,中了枪伤的大雁与孩子,皆是诗人的新神话。喻象的存在与人性的存在,是人与人、人与物的感应。自然天道,超现实童话。人如草,如鸟,如蚁,如果实,神性就在这里。“第三周”的主题“人间草木有灵性”或是草木本记。《林子里长满藤葛》象征和隐喻的《丢草坡》《榉木之殇》《听松》《跟植物私聊》以及微电影故事既有传统性也有现代性。《大峰林交响诗》之《苍穹在上》是自然学与人类学笔记,为文本的诗性表达释义。“第四周”的主题是“遍地巫风傩雨”。鬼婆草、雷公老子、电母娘娘、雀宝郎逸闻、大梯玛、小巫女的童话等等,物性、神性与人性,绾接成一个生命神圣的链条。“第五周”主题是“回望渔猎时代”。文本喻示的世界图式与生态的毁灭图式其实是一样的。峰林峡谷生态是一个动态系统,随时生也随时灭。也因此最应该让人类警惕的是时时都会听见“远去的虎啸”和“哭泣的娃娃鱼”,它们发出了呼救的声音。“第六周”的主题是“守候老鹰聚会”。与昌耀的《一个青年觐见鹰巢》和海子的“神的家中,鹰在集合。”有异曲同工之妙。“第七周”的主题“村寨风情不打烊”。地理的精神性也是孩子学习的品性。大自然的“微电影”和“交响诗”,丰富了自然地理中的深刻存在,诗人揭开了幽闭内心的东西,使其“敞亮”。
五、趣谈《大地梦想》
第五部《大地梦想》是一部宏大的“众鸟交响曲”。此部作品以:“叙事曲,广板”“幻想曲,快板”“回旋曲,行板”三大乐章组构。其中又以“天空下的大地”“大地上的天空”“千年鸟道的追梦人”“阅读如飞鸟掠过生活”等系列组构。集叙事、抒情、思考于一炉。铸造出了金质的大片大片的鸟鸣的声音。由鸟及人,俊鸟是用翅膀飞翔,而有着高贵品格的人,则能以精神翮翔高天。诗人在文本中列举了:张骞、玄奘、郑和、李陵、哥伦布、亨利·贝斯顿等等。两千五百年前《诗经》里的吟唱。“大地下的事情,不都是一块芯片能够解决得了的。”神圣的大地,需要心灵来呵护。万物皆神圣,佛陀密宗如是说。神圣也是神秘,自然之镜像,照映内心,裨补精神,驱散身体内外灵魂的不洁,归还给人以本相,就是神圣。鸟儿是自然生灵,以其圣洁比衬复杂的人性;鸟儿是一种镜像,照映了人的行为。山河大地,皆为圣灵之物,能为人所用,也能给人鉴示。山谷里、江海畔,那是鸟儿的天下。它们飞起来,白云蓝天,哗哗流淌着鸟的脚步;它们落下来,江海溪涧,汩汩回旋着鸟的叫声。诗人举证诸多作家关于飞鸟的思考,亦是以鸟论道,以鸟说理。“遥想当年,三只眼的仓颉先生‘视鸟迹之文’造中国汉字,惊天地泣鬼神而普降粟米,恍若一场大雨。从天而降的那些灿黄灿黄,金亮金亮,在我眼里不是粟米,全是汉字在熠熠发光哪。上苍以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开启大地之上——撰写中华文明的盛大狂欢!”(《大地上的神性》)上下环视,俯仰古今。文学与哲学,有我与无我,本我与他我,全是人生之况味。而诗性哲学的追求其意义在于:一是洞见自然物象;二是观照人类自己;三是认识人的精神本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神之听之,终和且平”。哲学家从鸟儿的身上读到了神理的存在。音乐家从鸟儿的鸣唱中听到了清隽和纯粹。八大山人从鸟儿的身上看到了俊逸和清澈。深入观照,涤除玄鉴。清楚了本质,就有了左右逢源的道场。因此文本中有许多“人性”思考的地方,求证鸟之理学与人之理学。《戴胜鸟·戴胜叔》《麻雀怨·麻雀婆》《喜鹊误·喜鹊婶》《乌鸦书·乌鸦山》《乌鸫鸟·鸟媒子》《鸬鹚帖·鸬鹚爷》《燕归来·燕子客》等等,人与鸟,鸟与人,相携相挽,相映相衬。“天空播种梦想,大地长出翅膀。”是《神曲》之天堂,是“满天深都是古时候鸟的影子啊”,是《山海经》里的太阳,是阿多尼斯叹慨的“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是鸟儿所展现的梦想的美学……鸟儿所在的地方,都似故乡。就该有苍苍蒹葭的岸畔和雎鸠的鸣唱;就该有参差荇菜的河洲和黄雀飞舞的灌林;就该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秀姿和素朴女子采蘋采藻的南涧之滨。天空,大地,世界,人类。千年的鸟道就是千年的人道。阅读飞鸟而知生活本态应该是什么样子。飞鸟阅读人间大地——只有它们,能够知晓一切,且能够时刻警醒自己。“千年鸟道”文本,已然将历史的,过去的,现实的,未来的,全然托出以及诸多思考:庄子、雨果、鲁迅、卡尔维诺、《海国图志》、“醉里挑灯看剑”的那个将军、汨罗江畔的那个沉江前与渔父讨论“沧浪之清浊”问题的诗人、《山海经》里的九个太阳、《充乐》故事里的女娲氏、哈姆雷特的关于“生存”问题、浪漫主义、批判现实主义、魔幻主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林林总总,锦绣文采,浩荡笔墨,尽落斛中。
结语
罗长江的《大地五部曲》文本手法其实并不陌生。鲁迅的《野草》中有寓言文本和剧场文本,言说现实,批判现实。比如,以对话为主体的剧场文本《过客》《失掉的好地狱》,寓意或反讽的《狗的驳诘》《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墓碣文》《死后》,自然人格化、悲壮且彷徨的《秋夜》,对“暖国的雪”和“朔方的雪”隐喻的《雪》以及具有象征意义和理想主义的《好的故事》等等,隐喻精妙。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作品有不少这样的力作如沈尹默、刘半农、许玉诺、庐隐、许地山、焦菊隐、郑振铎、王统照、高长虹等作家的作品。更值得一提的是上世纪后期彭燕郊的有关大生命本质之哲学思考的《混沌初开》以及灵魂漂泊和精神征跋的《漂瓶》。刘再复以“人性”与“神性”相融合、营造圣美天地的《读沧海》以及彷徨追怀梦想的《寻找的悲歌》等等长篇散文诗作品,开掘了“人本精神”探寻的问题,也验证了“散文诗是大诗歌”和其文本可具备的阔绰容量。因此,在文本的“扩容”上,罗长江显然受到上述文学家的启发。或许如同安德烈·纪德《大地的粮食》受到《圣经》的影响:“从《圣经·福音书》中获得了诗的灵感、通过音乐的形式捕捉到了对‘人的命运’的思考”的感悟。还或许受到了圣-琼·佩斯跌荡起伏的《海标》的变奏、尤其是精于节拍、抽象思维和叙写中无不浸透着渺漠的生命沧桑感与宏大的宇宙感的影响。于是就有了气脉充足、涛流壮阔的《大地五部曲》。其盛大的织体结构,弥荡着强烈的歌唱性。笔无空发,墨无虚掷,以变幻结构与内涵有效地扩展了文本容量。以生命的关怀,灌注无尽的遐思。文本策略是以小说的语境、剧场的效应、电影蒙太奇等等手法安排和架构整体。不拘一格并葆有诸多新文体“杂糅”。让语言的绵密与思想的布局相关,与理想化了的风格相关,当然也不妨碍从整体的概念、风格、结构、人物、情节等来求证独特的语境对散文诗文本的适用,甚至是开掘性的。《大地五部曲》的文本立场明显,根基坚实,从而枝叶纷披,思情饱满、想象充沛,也让诗的意象璨然生光。诗人一方面受“物色”感知,喻写自然;一方面运用主体之思,关怀人类的处境。以含蕴“事典”(历史民间事件与现实民间事件)的文本,打造生动活脱而又卓荦不凡的“大湘西”意境,抒写了人类生命大地之形态。在一部作品里,驰骋自由自在的精神品格。《大地五部曲》还穿插零碎的片断,或者说一些“随笔式”的思考。思理绵密,格局开阔,不为表象所滞,而是把哲理性的思辨与叙事性的诗歌融为一体。关注人类的整体命运,将一种广义的“人类学”完美地呈现出来。其思考是与自然合拍的,是与人文精神相契的。因此,从这些意义上讲,《大地五部曲》是散文诗坛又一个重要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