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裤线(组诗)
2025-04-03 作者:罗广才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罗广才,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诗歌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天津诗人》读本总编辑。

哥哥打来电话,我在贵州的云霭里倾听
音质里慢慢洇开滏阳河的水纹
“清明祭扫”这四个字像一支火把
三十年前的光,似乎正在
14.7平米的蜗居里巡夜
哥哥在诉说——
父亲叠裤子的手势像折叠纸船
床单下藏着起讫点和经停点
规范的航线
裤线笔直得如他未弯的脊梁
在一间屋子半拉炕的暗影里
撑起五个晃动的碗盏
左手在病历本上开花时
拐杖正沿着晨雾练习正步
衡水的酒量缩成牛眼酒盅
二钱烈度,在血管里
趟出三十年未结冰的河
告诉哥哥——
这么多年我不吃海带和大蒜的秘密:
父亲曾说海带能缠住血压计的水银柱
大蒜在瓷碟里会举起杀菌的火把
而父亲所信赖的它们
把他留在1995年末的门槛上
把拐杖戳成望乡的碑
母亲93岁了,开始在时光里
迷路。她的斗志还在,还在
与我的大哥大姐和二姐作
不屈不挠的斗争。但母亲却记不得
那个把裤线叠进岁月的人
如何用光头照亮过
我们够不到的天空
此刻高原的风正通过哥哥
穿过父亲的平原
哥哥没有多余的话语,好像我俩
天各一方都在想起父亲左手写的字
是写在时光背面的
未拆封的星光
滏阳河在母亲瞳孔断流
上次去看望母亲时,天空的云坠成铅块
那十四平米的老宅总在眼前摇晃
床单一厂的光头男人正用碎布头
缝合五个饥饿的洞
他总把黎明叠成直角
让华北平原的褶皱在炕沿平展
左手的笔迹洇开
病躯里游出滏阳河的支流
牛眼酒盅盛着微缩海潮
咸腥漫过1995年的门槛
海带和大蒜在记忆里发芽出三十个春天
我无法吞咽
93岁的母亲把往事砌成新堤坝
在母亲舒展的皱纹里
父亲正随碎布沉向河底
唯有父亲那笔直的裤线
在高原的雨平原的雾中
笔直生长
刺破所有向下的重
滏阳河的支流在高原奔涌
高原的风是倾斜的秤杆
吊起三十年光阴。摇晃着
十四平方的蜗居正从西北角浮起
父亲的光头在泛黄的床单下闪动
像永丰楼未熄灭的灯盏
他总在凌晨三点翻身
把华北平原的褶皱压平
床单厂残留的碎布头
裹着五张饥饿的嘴
吞咽海带、大蒜和左手临摹的余生
牛眼酒盅里
滏阳河泛起微醺的涟漪
拐杖叩击楼梯的韵脚
比衡水老白干更固执
二十年病躯竟走出千里堤坝
如今母亲眼里的河流已改道
唯有我们仍记得
那些被压出棱角的清晨
在贵州潮湿的雾气里
重新长出笔直的裤线
床单褶皱里的华北平原
坐在高原33层的平台等雨。等老天的心酸
在华北平原大姐、大哥、二姐的
掌心返潮
那个把裤线压成田埂的男人
他的二钱月光让我们吞下
三十个未成熟的春天
每年祭扫父亲时,姐弟四人
总把旧相框擦成迷雾
姐弟各自的厨房里
蒜瓣正一粒粒褪去外衣
像褪去所有关于光的证词
唯有那笔直的清晨依然生长
在高原的褶皱里
刺破所有向下的引力
病历本上的平原
在贵州的坡地上,父亲的平原正在缩小
像他当年塞进裤腰的滏阳河,皱成
14.7平米的版图是折叠的船
他叠裤子的手势,比水银柱更宁静
床单下藏着永不弯曲的标尺
笔挺的裤线,是拉直的井绳
垂向五个等水的瓦罐
光头在旧镜子里生了锈
却始终是未剪的灯芯,照亮
母亲数粮票的指节,照亮
哥哥和姐姐课本上洇开的墨水渍
直到八十年代的病历本
把他的右手钉成标本
左手才从故乡的墨水瓶里
游出,在纸上写下秀气的反字
像一群逆水的鱼
单向的铁扶手
一楼的铁扶手在左边,二楼也是
左扶手只通向二楼
三楼到六楼的扶手还是单向的
是公共设施,冲右
单向的铁扶手是哥哥当年带着
工厂同事利用节假日
用废料焊接的
单向的铁扶手每天被父亲
攥拽着放牧日出和日落
如今,楼里的街坊在替父亲
扶着或攥着单向的铁扶手
回家
楼上楼下的街坊们都知道
单向的铁扶手是永丰楼的
——界碑
2025年4月3日07:01——12:28于贵州六盘水水城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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