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太平洋岸边的乌云（31首）

无题或太平洋西岸的法庭
 
海岸与桅杆
哪一个更直些，请巡视的白鸥
判断
 
月亮与溪流
哪一个更弯些，请正直的棕榈
裁决
 
教堂与岩崖
哪一个更森然，请洁静的白云
回答
 
你和你小小的心脏病
哪一个更相思，请故国飞来的燕子
选择
      
2024/7/14
 
 
露营在山中
 
当松树戴上青色斗蓬
竹子披上翡翠披风
坐上风的车辇呵，这个黄昏才刚
来到
 
星子们撒着明灭底花朵
萤火虫打着灯盏，在小径的前方
小径骑着石头走远
 
这几个女人就在山夜的下方
以月亮为篝火，跳起山鬼教会的舞蹈
身子摇如花枝
歌子美若溪
 
2024/7/14
 
 
那年，春暮
 
那一年，暮春的物什
鸟鸣、露珠与树叶 堆满田野
一个人低着头走在路上
尘世，跟小溪一样喧哗 依依相随
 
路的两头隐隐显现  一头纠缠新日
一头沉沦明月 
 
微风起来
在这条小径跟流水一样
映着星宿与两边的人间灯火
 
呀，此际便是欲望时空
即刻丰腴之月多像熟妇乳房 
一个人站在路上，格格不入
 
还是可以回望一下的  ……哎，倘重新来呢
定拐过那年春暮
 
2024/7/18
 
 
小镇夜
 
夕阳，像只黄鸭
大腹便便走掉
月亮孵起小镇 和小镇东边
那一条溪流之中的鹅卵石
几株树遮住
 
2024/7/18
 
 
看画记
 
斜阳打进窗内
一个女子打着伞站在草地
 
她打量我 是不是莫奈邀请来的
此刻我们都有些吃惊
 
2024/7/18
 
 
火車小站的傍晚
 
落日親一下小草的額頭  擰身下山
依在棕櫚樹邊的月流著清亮的眼淚
 
一列打著手電的火車缓慢停住
人們紛紛下來
惟有一個人上車  那是我 
一直喜歡在夜裡出發
 
2024/7/18
 
 
读碑记
 
拧开台灯。灯的小手拂去案上夜色
一些拓片裸露出来
 
我看见汉代匠人的粗糙大手
在火把、日光下拂去石上齑粉
一些汉字裸露出来
 
朴拙、粗犷、秀美
 
——没人知道这些刻者的名字
被他们刻的，或后世模仿者  名扬天下
 
2024/7/18
 
 
坐火车到远方去
 
年少喜欢坐上火车
到远方去。这列火车，至今也没真正
停下。中间几个小站
歇息十分钟，抑或二十来分钟，又接着
往前
 
只是最近发现
这列火车，在某站点偷偷转了弯
远方的指向竟是最初地方
——我莞尔一笑
仍旧心甘情愿呆在车上
 
2024/7/19
 
 
奶爸庸俗的日常
 
奶爸是我最珍贵的称号 比之于
诗人、画家，抑或其他
 
没有比带娃的日子更可珍惜
比之于前呼后拥 镁光灯闪烁的台上
 
做饭、换尿不湿、推车逛M
接送、傍晚陪读、出门远游
 
生命因此熠熠生辉
文明故此傳遞不息
 
2024/7/20
 
 
清晨即景
 
清晨，到河边
那些人家的鸡鸣 透过松树来听
是有点意思的
 
那个俗不可耐的世道于此被甩到身后
元亮兄、摩诘兄与嵇叔夜在松下等我
下棋、吟诗或一块儿散步
 
有时将残月当舞伎
看她在云外  跳得那么高冷
 
更多时候，元亮种菊 摩诘画画 叔夜弹琴
我呢背放双手  这边看看  那边走走
 
忽然老妻冲来，还不快回家吃饭
煤气账单要付、车子保险要缴，还要给白蚁公司
打电话来家里灭白蚁啦
 
2024/7/20
 
 
小山
 
小山背后是明月
前头是响溪  小山很拘谨
 
小山上边是流云
下边是马群  小山很小心
 
小山昨天半山花
今天满山雨  小山很大方
 
小山一直没变
四季和看它的人，变来变去
 
2024/7/21
 
 
透过太平洋岸边的乌云
 
从一号freeway下道，已然
来到America的边缘。面前是一群白鸥
拉开宽阔的大幕
 
乌云翻卷，洋面弘远
一道一道短促的闪电，往下掉
云层之上的太阳，撒着花瓣 
神的脸，在闪电与花瓣
后面  若隐若显
 
神，转身在洋面上走去
浪花崩溅
神，猛一回身 天水澄澈
 
——此时，就在此时，我看见
一艘轮船驶来
高高甲板上，有一群人 挥动双手
脸上挂着明亮的
泪水
 
2024/7/22
 
 
夏日的午后
 
夏日的午后，山不动 林子不动
鹿眼在动
 
夏日的午后，云不响 石桥不响
溪水在响
 
以松影为蒲团，我坐在其上
 
那些年夏晚，寨子里荷锄回家的人
怎么又在心中 唱着歌子  窈窕走来
 
2024/7/24
 
 
某一个傍晚时分
 
某一个傍晚时分
独自个儿，我站在高高山顶  以山为邻的
月亮 打开帘子，惶惶张望。那一只掉队的雁子
在云中
拍着翅膀  挣扎 仙女座的长子，打著手电筒 引诱它
从大山之间的大虚空  无声无息偷渡过去
潜伏于我身体的那一部分叛军，由此祭起义旗……我
慢慢蜕化
成为
楸树下一只蝈蝈 或枝上蝉娘 或溪石边喘着粗气的
螃蟹
 
啊，捻珠一样串起来的 山外底夏日呀
一天到晚，跟无尽的红尘那样  炎热
薄凉
 
……早已经懒待去管了，虽然我依旧知晓
 
2024/7/26
 
 
古驿晚景
 
一片云，有意思底远远停住
一杆灯虚弱地垂下头
此时，那还在减肥的月
在河流里，梳发上来
 
风底手指，赶忙系好疏林渡金的扣子
一匹马儿在奋蹄 泛起北宋年间临别时 
词里的尘烟
 
透过一听啤酒 与黄昏，往那厢望望
啊  刚下车子的男子
一只手插进裤袋，一只手捏扁装酒的罐子
呀，忆起陈年旧事似的
皱了皱眉头
 
2024/7/27
 
 
村口纪事
 
林中小溪，翻着白眼越过石桥
三五野禽尴尬散开。从太阳家里
逃逸的孩子 或蹲 或卧 或朝这边跑来
风，在树枝上晾晒被面
 
场圃，面朝通体紫衣的薰衣草
有点拘谨。几只山雀，在竹下掩嘴说笑
隔着三十年光阴
那枚小月亮，宛若一瓣茉莉花
淡泊开放
 
从高速路B口下来，被铁、电和
星链包裹着的家伙
撂下水湿的尘世，呆在通往村口 一束光底
小径边
失魂落魄
 
2024/7/27
 
 
夜宿山中
 
瀑布，以为是在林丛
通体洁白底趴在崖头 说着今夜的
情话。一群星子，相互使着眼色  翻过云墙
撂在草地上的衣裳，呀 是那些风
在初夜，如此透明 清凉
 
连夏虫也静默  连塘蛙也大气不敢喘一下
只是一只接一只跳进水里
连树叶也渴得伸出舌尖去舔露珠
溪边的野鹿转动一下圆眼
勾回头，去寻相约而来的
侣伴
 
哎，这一夜，一个人在帐蓬外点灯
在帐蓬内翻烙饼  想到许多年都不曾想起的
那一个人
异常后悔
 
2024/7/28
 
 
年少的日子
 
一行雁字，从长空飞向落日
一列火车，从落日驶向明月
 
一亩荷花，从明月摇向石桥
一个农人，从石桥走向灯火
 
一条大河，从灯火流向渔火
一场小雨，从渔火淋向街衢
 
那些年的日子 哎 那么悠长
那些悠长的日子，小小窗口，一天到晚
趴着一个
苦涩 好奇的少年
 
2024/7/29
 
 
回乡
 
一轮明月，从城市背后升起
一条大江，不动声色  忍受著
男子的咳嗽
那个男子捂著嘴，忍受光怪陆离的单调
 
海鸥，作为此时惟一的善者
急唤这依杆而立的男子，衣衫凌乱，头发飞峙
吸烟
男子异常慢底回头  猛然就看到
那座城被风暴掠去
 
……男子终于回乡，站在高高山上
撂下装满海水底沉重布袋
看到山下  山下村庄升起炊烟，由直变弯
由弯变散 由散到看不见  天，就黑下来了
都跟他前世那样
 
2024/7/30
 
 
年少故事
 
从褚河铺芦苇荡上来，那一座公路桥
斜背书包的少年便开始张望  新月
撩着额前碎发，像西邻小姑，赶着一群雁子
向他告别。此时，点着旱烟袋的小火车
喷出浓浓鼻烟，来接他到小城。夕阳，苍老的
老祖母一样，背过身  扑塔扑塔走回家去
 
羊咩、鸡叫  鹅歌
跟南河的流水一起  流向少年枕边
那初回城的一夜，枕巾和被角，都湿了
 
然而，小城的小火车站广场是要去的
那儿东北角一家国营饺子店  猪肉韭菜饺子是要吃的
他在那儿遇见小安同学  这小子贼眉鼠眼 那些时月却常常
能给杨柳说一些俏皮话。杨柳是学校最美女生，她爸爸
还是粮食局长。哎，小安高中没毕业都已捷足先登
这一切，都是很让他羡慕的事情
那些个傍晚，他一封情书，写给杨柳；一封家书，写给祖母
他在信中均这样写道，他一定要考上大学
一定要回来当市粮局的职工
 
但是我要向诸位坦白  这些书信 第二天，他都没能寄出
都揉成团儿，丢进满脸羞红 笑眯眼睛的护城河里去
 
2024/7/30
 
 
夏日午后重逢
 
小松树撑着伞  小柳树披着簑衣
离得远远的，站在河边。一群麻雀
在河的尽头  村庄的背后  点起一片曙色
就飞跑了。旋即，扑天的风，吹熄了它
七八点小雨，跳着皮筋欢快走来
向河的人家  释放出关了一夜的白鹅嘎嘎叫着
一个接一个  有十来个，摇摇摆摆，霸气得跟黑社会
占据了河面。有一个媳妇子在捶衣裳，有一个汉子
扁着裤腿，在对岸的水田里拉水牛
 
被这一则梦境弄醒。这厢午后，墨西哥邻居家
窗下的老空调，嗡嗡响着  我直坐起身来怔怔发愣
怎么到这里来？----呀，我原本是小松树与小柳树之间
来回嬉耍的，没有入画面的，那一大早
就开始劳作的乡下青年夫妇的孩子
抑或不是。是河上的螺纹 风中游丝 或是鹅群中的一个
谁知道呢。那一切，都跟我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2024/7/30
 
 
莱格湖的黄昏
 
落日，因为见证 特意搽上胭脂
肥胖地坐下来。凉风，牵着娇羞之新月 
纤纤作细步  身后跟着一群挤眉弄眼的星子
多么调皮的伴童
一起来到  恢宏的湖上  被树木和鲜草围住底
婚礼殿堂
 
新郎是谁？新郎在哪？
我带着小女儿，挤过飞来飞去的雁子
跑来跑去的松鼠 还有张忙失措的密叶
跟躲在苇根的虾  石上乌龟 还有桥边
游动的鱼，一道 好奇打探   
 
小女着急，大喊一声，骑上我的肩膀
爸爸，爸爸，你看——
小女伸长脖子，扬起手臂，指向
湖水后边  被众树簇拥 八只白鹤开路
的青山  堂堂百尺汉子
稳健底，扑面而来……
 
2024/7/31
 
 
深山。若你来
 
若你来  你不要带蒲团
山上有松影
若你来  你不要带笛子
山下有小溪
 
月，是鹤顶的那片红 
竹，是斜插茅屋的那杆酒旗。若你来
我们在屋子里边，下棋
对饮，任那些风，在窗下 去说一些风凉话
任那些萤火虫，在弯弯山径 提著灯盏找寻
我们 相视一笑
默不作声。请贺锦丽与川普一边远远呆着去
不得进山 ……我已通知红衫树，在山门
高高竖起
尖尖的栅栏
 
2024/7/31
 
 
那年的夏夜
 
以青萝作帘子，以苔壁作画屏
小荷叶作纨扇
多年前那座深山，以月作灯盏  你冲我笑
然后 背转身去
 
身边塘中的蛙鸣，跟天上的星星
一样热烈
 
2024/8/1
 
 
黃昏時分
 
夕陽，追著歸帆
追到山那邊。雲彩，追著夕陽，
追得遍體鱗傷  臥在大海盡頭
以海水擦拭，海水染紅了 
以暮色包扎
暮色浸紅了。月，是探過來的聽診器
小船在海中央  天地之間唯一的心跳
 
2024/8/2
 
 
夏晚
 
云层以上三米，是飞雁 以下一米
是落日。无限远的海岸线这端 是灯塔
灯塔左前二三海里远的海面，有一艘游轮
缓慢抵达
 
月，爬上高高山顶 冷冷地观察
这一切。山下的海滩上，一个人的影子，很短
一个人的足迹
很长
 
这前世你与我相爱之场景，可还
记得么  你这一个小小夏虫，翻过万千红尘
如约而至  在今夜  隔着一片灯火
你操琴
我饮茶。从没有过的闲乐、自在
 
2024/8/3
 
 
那些年
 
山中的残雪，远远听见
提壶叫
就有些想流泪
 
林中的月亮，望见往南方
飞去的雁子
就瘦削了身子
 
祖母念叨的北平，琉璃瓦房子
在朝阳与鸽哨声中
浮现云外
 
那些年冬天，我穿着撅肚小棉袄
坐在乡间的屋檐下 
听祖母教我念古诗
 
雪，像柴篱外村里小姑明亮的眼睛
扑闪 扑闪  在梅树间
跟朵朵梅花难以分辨
 
乡下的黄昏，黄牛大车那样 
车辕前晃荡着
一盏马灯  缓慢底碾过来……
 
2024/8/3
 
 
山中小尼
 
松林露出寺角给野溪看
野溪露出鹅卵石给山花看
山花摇摇头 脸颊滚动着露珠
月下，多像你跟家乡告别
 
月下，多像你跟家乡告别
山花摇摇头 脸颊滚动着露珠
野溪露出鹅卵石给山花看
松林露出寺角给野溪看
 
2024/8/4
 
 
夜未央
 
月未至
风刚来到  竹子便摇起她们窈窕细腰
崖下的小溪脚步不稳
恰恰走过石桥，就摔了一个跟头 
在湖泊的怀抱中
撒起娇来
 
屈指扣响柴扉
窗灯拉亮，一株水仙
比那人还要早地闪出好看的身子来
 
2024/8/4
 
 
故乡回瞥
 
日光的稻田 
小朵云彩  由细虾推着走 推在荷伞下
变青。一茎荷梗，斜插在虚空
 
暮色的小径
一端系起新月，一端系着炊烟
堂姐姐唱支歌子，由溪岸
走在年代久远的时光  在寨前黄土坡的
大桐下，扭回头  白槐花点亮沟沟壑壑
 
第二天，黎明
小燕子以翅尖 和细雨，在小城东南方向
画着潮气很重的水墨画
 
2024/8/5
 
 
村庄回望
 
孕了两岸灯火的溪流，在苇根
由花石头与螃蟹一致抬举  出来
一屁股坐于平滩 ——
虚弱 喘息 跟孕了新月的半边天色
有一搭 没一搭 在寨门东边 聊着向前时光
鹧鸪绣进春蓝的风缎里
日光，金线一样 将那些日子束起来
 
溪前的陌上，某个黄昏走着从大城赶回来的
大伯
大脚板踏下去起一层暮烟。他嘴边的烟头
热烈地闪，跟多年以后那个阴天 
驶进村庄的拆迁队车灯
那样剌目
 
2024/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