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恩民诗选
夏恩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新诗学会副会长，先后在《人民文学》《诗刊》《作家》《诗潮》《诗探索》《诗选刊》《诗歌月刊》《中国诗人》《扬子江诗刊》《中国诗歌在线》《地火》《美文》《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诗歌和散文。诗歌多次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最佳诗歌》《中国最佳儿童诗歌散文》等选本。出版诗集《故乡的云》《那盏煤油灯》《悠远的青山头》，散文集《记忆与沉思》等。获华夏散文奖、查干湖文学奖。
感恩
我很谦卑，总是学着一棵谷穗
弯下身子
把头发，扎进大地的乳房
我很崇尚，时而模仿一支麦芒
仰起脸庞
把目光，投向苍天的怀抱
更多的时候，我像个疯子
我想一个人，独行于天地之间
抬头，拽起大地的芳香
低头，扯下苍天的恩泽
暮鼓
暮鼓敲响，声音像一阵石崩滚下山底
一个红红的火球
被两个僧人抬进寺庙
我在一棵古槐下
双手合一，仿佛看见那些打坐的人闭上眼睛
一场梦穿过远处的磷火走过来
里面，许多人时隐时现
像一颗流星甩着长长的尾巴
有一个人蹲下来，像爷爷、又像父亲
我没有瞅清，只感觉
有一滴血从禅定的身子里涌起
裂口
奶奶给孙女缝着裤子上的裂口
缝着缝着就不缝了
奶奶发现，裂口越缝越多
越缝越大
一朵新纹的玫瑰花，正从孙女大腿肚露出头来
几片绿叶，在她走路时
不停地晃动
檐冰
父亲淌了一春零八夏的汗水
挂在老屋的寒檐边
一动不动地
被母亲的灶火和炊烟
一点一点地熏黑了
腊月的风像一把刀子
在它们的脸上
一刀一刀地刻出年迈的留痕
春天要来了
它们却开始融化了
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眼睛里
漂白美丽的泪花
土墙
土墙，把一个农家围得严严实实
父亲一边扫着院子，一边赶走爬进的蚂蚁
炊烟过后，一家人坐在葡萄架旁
啃着晚霞煮熟的玉米
觉得小日子，像那片蜘蛛网
兜着悠闲和安宁
其实，这圈土墙什么也挡不住
鸡能飞上，狗能跳过
我骑在上头，捏着柳笛
吹过一个少年梦幻般的歌谣
脚窝
在沙滩，看着身后的脚窝
仿佛一串瓦蓝的水珠
我想起一双布棉鞋
密密麻麻的针脚
踩下去，像一串串泡泡糖
挤进脚丫里
凛冽的风，把线头拽出
扯了老远，如一次辽遥的跋涉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
那场柳絮般的大雪
脚窝里，总有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
滴着泪花
心，被沉沉地压着
风走了，雨走了
蝴蝶也走了
连篱笆墙旁的草屑和沙尘也走了
只有那块石头还在
稳稳地蹲在门前
依然如初
仰着被时光雕刻的脸庞
爷爷在时，每到黄昏
总是坐在那，把一片晚霞
侃得渐渐暗下，溅起
祖坟旁的几片磷火
我沉浸在那些瞎话里
一直到现在，心
都被它沉沉地压着
腊月的火
傍晚，打完雪仗
跑进屋子里
在炕头上，把一双冻梨似的手
伸向热烘烘的火盆
灶台旁，又添薪火
妈妈捋一捋被映红的几根白发
一锅高粱米粥
在熬着，她干巴巴的手
远处山坡上，爸爸
正搂着大耙，把一棵棵柴草拢起来
汗珠一层又一层地
浸透腊月的风
我，烤着越来越热火盆
懵懵懂懂地感觉
玻璃窗子上，渐渐结出的霜花
像她们，喘出的粗气
秋殇
中秋过了，田野像一块掰开的月饼
颤颤巍巍地
喘着气
天狗，请你慢一点咬
让我多看一眼熟透的稻田上
燕子南下的身影
苍凉的天空下，向日葵低垂的脸颊
还有，一个写生的姑娘
裙裾间的一抹早霜
晌午，正在一点点融化
这块被咬了一夏的月饼
我实在不能再咬了
我只想，一边听着渐行渐远的蛙鸣
一边闻着五谷的味道
塔虎城
十七岁离开，就再也没有
打开你的城门
我担心门一开，你就像爷爷张开了嘴巴
那大漠神雕、狼烟铁骑、瓷晕琴音
和一条撑起的血脉
都会蜂涌而出，拽着我的手
在一口陈年的辘轳井里
摇出五十米的泪水和九百年的叹息
我只能爬上坍塌的旧城墙
望着护城河外，那条闯关东的小路上
爷爷远逝的背影
他脑后那根长辫子，时而飘起
像一根佝偻的柳笛，我把它放在嘴唇边
轻轻一吹，黄河飘来的九曲回肠
青山头的一抔怀念
就在我的额头，皱起一圈涟漪
瓷瓶
奶奶有个瓷瓶，很旧
上面的残痕旧迹，一层压着一层
比她的老年斑还沧桑
有一次，奶奶把它放到碱水里泡了三天
之后拿出一块新手绢
从早晨擦到晚上，越擦
越像擦着一把旧琵琶，宋词元曲
连蹦带跳地
从旧时光里钻出来
奶奶爱它如命
那年，一个古玩商用手碰一下
就像碰疼了她心尖上
祖宗的牌位
奶奶下葬那天，我把那个瓷瓶举过头顶
撒开两手，想让奶奶抱起它
安静地
行走阴阳两界
相约
我们说好了
在一个下雪的日子相约喝酒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好多都融化了
像一丝又一丝穿肠而过的风
我们的相约还在路上
有时，我搂着天气预报上的雪花一动不动
深怕那个日子
突然打个喷嚏，高烧
随之而来
雨
这场雨，有点淘气
偏偏地淘到老屋的房顶上
村外，暴土扬长的
那片打绺的谷子，仍像炕头上的老父亲
高烧一点不退
我的心田在很远的地方
此时，阳光普照
有一辆洒水车正从上面悄悄地碾过
梦境
我梦见一棵枯树发芽
梦见，一个老妪长着一口新牙，
轻轻地，咬疼我的眼睛
我仿佛醒了
窗外，一只麻雀叫醒花开
一个砍柴的人，正在劈开大山
一枚创意开始泄露春光
可我还是乐于飞回梦乡
捧起一把雪花
抱起一缕寒风
把额头上淤积已久的忧伤熬干
我的呼噜打得披头散发
像一个梦游者
在黑白之间，脚步越走越急
我和石头
我在一块石头刻下自己的名字
印章虽小，但我不敢
在临帖的宣纸上
留下痕迹
我的字没有长大
名字也没有成熟
可能，再过三十年
这块石头，更换了一位新主人
或在某一个古玩店里坐庄
而我和我的名字
早已拔顶
被岁月磨下的发丝，开始
渐渐散尽
雨中
下了七天的雨
雨幕连着天穹，抹平了我的眼孔
抹平了弯曲的小巷
和蹒跚的心迹
有一段记忆消瘦了
像一根脱水的豆芽,细长而鲜活
我的一绺白胡子
在几圈涟漪的浸泡下，开始返老还童
它们套上青衫，上演民国的传奇
下雪了
下雪了，许多人走出去
有人在看
有人在拍照
有人把雪写成诗行，扬在
灰濛濛的天上
像一群高傲的精灵
我拿起一把扫帚走出门
把窗前的雪
一点一点地扫走
回屋时，我的脚踩在地上
坚挺了，温暖
从四面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