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春香近作10首

 
活着
 
日头西斜时，我正走到
它的中段。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
整座山峰，都很无助
 
一些潮湿和破碎的细节
随哭喊的枝叶，一起漂浮在脚下
空了心的苦楝树，用仅剩的一截残枝
倔强地站着，仿佛
 
在苦苦支撑着什么。掉落的
蝴蝶，不停扇动着
已不再透明的残翅，以为
能挽回什么
 
我们都在未知的漩涡里
扑腾。所谓活着，无非是
把偶然的生命，当成必然的修行
 
 
藤蔓
 
在瑞丽热带雨林，每一根藤蔓
都有通天的梦想
 
它们从最卑微的泥土出发，最细软的
身躯，背负最远大的抱负
把每一片伸展的细叶，都窜成
向上的火焰，一寸一寸，接近阳光
 
一根藤，是另一根藤的阶梯
一根藤，也是另一根藤的天敌
它们相互攀缘，又互相绞杀
 
因为它们深知：
不站立成被仰望的悬崖
就会坠落成，被俯瞰的深渊
 
 
河流曲
 
我曾是一条辽阔的河流
我长出了手臂，长出了脚，长出了翅膀
长出了宁静的心，也长出了疯狂
它们的名字，都叫波浪
我哗哗地奔跑，还在春天
长出旖旎的腰肢，吸引牛，羊，菖蒲
芦苇和南归的燕子。拥抱一路上
咯咯笑出声的稻花，疲惫的马蹄
也拥抱，一切荒凉和落日
在那些跨不过去的坎，我的飞翔
磅礴向上，又泥沙俱下
此后，我会长久地深陷一汪清潭
把自己的宁静放进去，把自己的隐忍
放进去，把自己的心放进去。
你再次问到我的辽阔
我是星空的归属，我的辽阔
是星空的二次方 

 
稻草人
 
他就这样站着——
灰蓝的帽子压着枯黄的身体
拢一袖旷野的风，在秋天
站成一个，人的模样
 
站立，是他的使命
他独自站在田野，挪不开
半个脚步。有时
他会对路过的我，挥一挥手
 
一个稻草人，站久了
会以为自己真是个人。
可他摸摸自己空荡荡的胸膛
突然就哭了：
一个人，怎么可以
没有心呢！

 
悬崖
 
一株卷柏蜷缩起自己，逃离石缝
去寻找一滴水。十岁的格桑拉姆
背上驮着水壶，弓着身子
 
也蜷缩起自己，去寻找一滴水
她们都是石头里长出的孩子
 
背后是命运的巨石，面前
是无底的深渊。她们的面庞
与年龄的鲜嫩无关，一样的毛躁干枯
一样的口唇开裂，偶尔的哭泣
一样的，只有山石的回响 

 
新衣服
 
多年来，奶奶都只有
一件新衣服。奶奶的旧衣服
不断变旧，越来越花白
浑浊和看不清质地。
奶奶的新衣服
却一直是新的。奶奶说
 
尘世的身体，是套不上
这件新衣服的。
奶奶的旧衣服依然旧着
新衣服，却再也不新了

 
秋水
 
一条水，从春天的高山上萌芽
一路向东。经历了繁花遍地，滚瓜涌溅的
青春，也曾支离破碎，跌落悬崖。
如今，终于走到秋了
 
如今，终于学会忍受这个世界的岩石
学会不再顶撞生硬的河床，学会
顺从地，让自己一次次弯曲。
也终于学会，收起怀山襄陵的任性
不断挤出自己的水分，谦卑地
回应瘦削的秋天
 
把自己挤瘦了的水，还将继续挤出自己
迎接一个，更加严厉的冬天 

 
地图
 
用一声啼哭，我落下了
第一笔线条，流动迷雾一样的走向
 
添上一些茎叶，草木。深挖一口湖水
用来沉潜，也用来洗涤
 
布置一片森林，又反复修改
搬动树木，重构一条栽满茶梅，玉蝉花
 
和虎耳草的小路，据说它们都是爱的名字
把窒息的岩石努力推举到更高处
 
我从这里眺望，前方除了大海
还有待完成的版图，依然未解 

 
月光白
 
一个手提月光的人
独自走过山岗
独自在自己的高地和低谷
洒下一层冷和白
 
独自路过自己的湖水
在黑夜里，独自破碎
 
一个手提月光的人
有时会爬上
离地十五尺高的鸟巢
和离地五尺高的我
看看尘世的安睡
 
一个手提月光的人
他两手空空
提着一场，虚无
 
 
一只苹果，下落不明
 
到底有多疼痛？一朵花，要告别一个
肆无忌惮的春天，要一片一片卸下
春风给予的透明花瓣，把自己蜷缩成
 
一个看似坚强的小果子。我也曾这般
忐忑地褪去自己的花瓣，把成长的酸涩
包裹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
 
哦，说到我的青春，我翻开的纪念册
居然一片空白，像一只青苹果
下落不明……我的体内
终于没有花了，我曾拼命按住的闪电
也一并，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