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枯草的头颅上跑马（组诗）

 
　　故乡的雪
 
你打电话来说：下雪了
我想象——雪
落满鹰的岩石
落满山顶
落满坡头
落满旷野
落满墓地
落满田间地头
落满屋顶，后院……白茫茫一片
此刻，在异乡
夜空中的满天繁星
一定是故乡雪的反射光照亮的
 
 
　　在码头
 
你把江水比作绳索
将两岸的山脉紧紧捆绑在一起
你把江水比作泪水
便听见有人在哭泣，哭声像崎岖不平的山路
你把江水比作酒浆
有人喝，将体内的愁肠打一千个死结
江上的船，各自沦为孤岛
有着各自深沉的静流和汹涌的波涛
船里的船桨，像你手里的笔，你曾写你的心是一枚
悬挂在人类天空的月牙。如今
是一把祖传的镰刀，被生活磨亮
江上，纷飞的白鹭，仿佛大雪
既落在人生的阳面，也落在人生的阴面
你站在空空的码头。人到中年，像站在漩涡的中心 
             
 
　　风在枯草的头颅上跑马
 
风在枯草的头颅上跑马
你坐在枯草上
像一个空酒瓶，或被掏空的塑料袋
不远处，人群中有人沦为草木，蚁类，孺子牛，黑马白马
你的身后，一片成熟的橘子
如宇宙中发光的天体，生命的光芒涌入人世
你的头顶，掉光叶片的柳丝
一根根琴弦，落在上面的麻雀
天空伸出的指头。它弹，你和死神不曾听过
你面前如镜的江水，从没张开过崖鹰的翅膀
但每一滴，都像路过的平凡人
体内同样有盛大的雪崩。仿佛明晃晃的太阳光从高处砸下

 
　　大山落在江面
 
大山落在江面，色彩浓淡相宜
水底的鱼，游到山中，像松树上
刚刚滚落下坡的松果。微风激起的涟漪
一圈一圈的钟声
一只水鸟静静浮在江面，像一把锁
岸边，柳树上的巢，像天桥上
乞讨者面前的空碗

 
　　母亲
 
你只是很想写一首诗给她
你把山顶的雪，写成偷偷爬上岸的江河
你把河流从宽处写到窄处，窄成流泪的目
你把你曾遇到过的人，写成流浪在人间的星星
而对于她，你却什么也没有写过
你不知道你小时候生病时，坐在床沿的她
连日下了怎样的大雪
你不知道你要钱买学习用的工具书时，她给你的钱
是她思忖了很久，到底用来买化肥，还是买生活的油盐
那钱还有她的体温，像极了雪中的碳火
你不知道你告诉她你新书出版和获奖时，她高兴得像个孩子
你因为工作，很少回家。她打电话给你
你早已工作疲惫，没有耐心和她说话，你知道
她无非是问你吃饭了没有。冷不冷。忙不忙。别无其他
你不知道她默默挂掉电话后，开出了怎样的泪花
你总以为多挣些钱给她花就好了
可是你永远不知道，她竟老得这样快，仿佛一瞬间
头顶的白发，像一座雪山
牙口不好，很多东西已吃不动了
腿脚不灵便，哪里也去不了
她还会不停地老，直到老成一个婴儿
你只是很想写一首诗给她，那首诗必须是跪着的

 
　　人们
 
一楼的人们在商场购物，购买的商品
像一副良药，能治生活的痼疾
二楼的人们在吃火锅，吃这个时代的陈词滥调
三楼的人们在打麻将，命运的赌局，输是一定要输的
四楼的人们在制造新的人类，在高处，暗合某种迁徙的鸟类
楼顶的人们在看自己对应天空的哪颗星
大地上的人们，是西西弗斯手里的石头
 
 
　　途中
 
荒原之上，飘落的草籽
窸窸窣窣落下的声音
像在翻时间泛黄的大书
 
江水的消瘦处，凸显出古代的青铜
过路人，自有月亮的盈亏
 
陡峭的中年，在崎岖的地方
草木枝节横生，布下生活和命运的疑兵
 
在绝处，不要急着哭泣。那如坚冰的风
其实和霞光的丝绸，以及
宇宙中一颗颗数不清的火炉是一样的

 
　　山中
 
真正的无路可走，不是绝处。而是山重水复，仿佛迷宫
鹰飞出去了，飞向奇怪高远的天空，沦为补天石
生在山中，不知山的面目。终生奔波劳苦的蚂蚁
只为“吃”的哲学下功夫。所需甚微，却耗费掉一生智力
在大地的棋盘上，和星星的棋子并无差别
要抬头看天，也要脚踏实地。何首乌和月亮都是良药
前者治身；后者治心，须举起异乡的江河一起服下
在山中，一棵树就是一个诗人，每片树叶就是一首诗
天气转凉，叶片便开始枯萎、凋落，落在根部变作土
根是树的灵魂，土是根的铠甲
大雪之后，大山仿佛一张空白的纸，停在树上的乌鸦
不飞，也不叫，像一个墨水瓶
大雪覆盖下，所有事物，在天尚未放晴前，早已把雪当阳光存储

 
　　鸟
 
鸟飞来了。带着土地的辽阔。风。天空的浩瀚
落在院里的枯枝上。你在屋里喝咖啡。喝。守着火炉
火光照耀下，记忆仍旧没有归途。读一首诗，温暖，明亮
照射进心灵有裂缝的地方
雪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驮着天空一小块大海，融化在玻璃窗上
枯枝上的那只鸟紧紧缩成一团，像这个季节
夜空中不知去向的天体
 

　　荒原
 
多么散乱，像极了犹豫不决
刚坚定的举起手来，又果断放下
因为有风，谣言，很多事物便有了裂口，等待愈合
那么多的草，无数个小心思
举起昨夜的露水，透明，悲凉。为了证明。被看到
暗合牧人爱情的荒原
有多少粒草籽，方圆百里就有多少游子，牛羊，闪电，雷鸣
有多少草叶，就有多少草命，伤口，亡魂
荒原之上，风不停地吹，那样执拗
似乎要把所有的事物，吹得和地平线一样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