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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溪河十四行

2024-10-01 作者:杨拓夫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杨拓夫,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中国校园文化优秀指导导师、凤凰诗歌村总策划人、创办人。

春天里回到了前生的村庄,我满含热泪。
天蓝得要命,地绿得发疯,而水怀万物,
旁若无人地漫步,低语,时而静如禅坐,
时而卷起千堆雪。染上一身百草的香味,
向一方水土致敬,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行囊中的盘缠,
还有几许?力量还可以跨越多少座山川,
要求证一个若隐若现的答案,还需何年,
我已斗志全消,锐气尽散,心已经疲软,
人被蛊惑,被生擒,刀削野心俯首称臣。
北溪河我是你千年的村民,万年的游子,
亲吻了繁星,又返璞归真来了。这一次,
好生做一棵不老树,深深扎下顽石爱你,
飓风拔不出根的坚韧,折不断枝的虔诚。
  
一声鸡鸣,就把窗纸叫亮了,几声鸟语,
就把溪边木门打开了,启明星还贼亮的,
河水播出银光,山巅鹅黄,女人提木桶,
下河取一日最鲜活的水,水有熠熠晨曦,
炊烟长了,腊肉香味飞进后山的杂木林;
男人被牛羊簇拥着,舔舐着,上了山梁,
昨日啃去的野草,隔一个梦又冒出来了;
丛丛野花无序地摇曳,风翅儿飞出了梦,
棉朵在旷野上空静若星辰,又慢慢泛红;
太阳从东山爬出来,月亮还没有落下去,
泛白的小路,随着黎明的脚步进了村子,
山川里,隐约飘过某个商旅驼队的蹄声;
一辆三轮车咕咕响起,扬起薄薄的烟尘,
一跛一跛地驶向远处,驮着婴儿与阳光。

河边总有一些平缓土地,特供人类生息,
总有几座木屋静坐,不知经了几朝风雨;
百岁老寿星,日出时鹤发童颜,日落时,
是古铜雕一尊,白天上山采茶,采蘑菇,
一路自言自语,偶尔会与一只黄雀对话,
泛论一下某季节的事体,这大山的主人;
燕子回家了,野樱花从山野嫁到屋檐下,
静静开出可歌可泣的花朵,低调的樱桃,
是天池细小圆滑的小星子,一爪一爪的,
隐于绿叶间,只待微风轻抚才露出脸面,
樱桃熟了,酸酸的有些野味,有些甜蜜。
墙上的红奖状,映出了老爷子满脸霞光,
后生已打入万里红尘,乐于喧嚣与蜗居,
他用一壶药酒与孤独,浸泡世外的日子。
 
晒场没有一丝灰尘,粮食不再需要清洗,
橱窗没有蛛网,抛养的猪羊远离添加剂;
山外来客无需祈求佛祖,山水自有安排,
轻轻吸一口馨香就好,猛了多了会伤人,
穿过了花草,造访木房,不觉净了尘埃;
喧嚣里闷得太久了,自然吸进一腔污垢,
心脏会越跳越快,聪明绝顶者容易痴呆;
只有进得了这方佛地,做自知之明的人,
捉住暮色与晨曦,让胸腔得到有效洗涤,
灵魂才能整旧如新,才不至于匆忙老去。
有人突然跪拜群山,苍翠之间停滞不前,
斜阳射过稠密林子,亮了一只翱翔的鹰;
造访者应该回到儿时去,打着滚儿天真,
抖掉那满身的尘土,做一次原始的游戏。

时光在此慢下来,停下来,时光住进石头,
在此老出了青苔,青苔上老出了一扇扁柏;
地图一样的纹络,以丝线的锋利穿越沧桑,
石头体内布满蛛网,时间在内攀爬,打结;
老黄牛的鸣叫擦石而过,溅起乌鸦的黑波,
空中开出黑色花朵,天更蓝了,山野辽阔;
犁铧歇在田畦,自生的草料铺满溪边地边,
主人眯缝双眼看天色,揣想几时细雨飞来,
这是一日黄金时段,土地孕育季节的曼妙。
我宁肯让时间酣睡,让她像种子一样饱满,
不要把时间从石头里喊出来,让她的酣眠,
悄然结出层层玄妙的花纹,和她一起老去;
把她喊醒就会箭一样飞射而去,无法追寻,
我不能日行万里,却可停下脚步静静聆听。
 
白岩壁在东岸,一张铁嘴对着北山喊了亿年,
雪泉,与他的喊完全无关,雪泉,天生灿烂;
水,力大于群山,穿越千里,空了山之骨髓,
俘虏了金银铜铁锡;水,又做了澄澈的血液,
日夜奔涌滋养群山不止,没有水的山是空山,
没有哪家生灵可以背弃水源,没有一种草木,
可以藐视一粒露水;巨峰之下,水井喷而出,
有暴雪飞溅之状,雪龙飞跃之势,亦如银子,
颗粒相撞,核能扎堆而发,量不减飞星不减;
水,让石块失去棱角;来自大山心脏的大雪,
一次次雪崩一次次翻滚下河,幻做碧玉一串;
想象那些个黑洞,那些暗无天日的痴迷奔跑,
谁能忍耐那么漫长的漆黑,摸不着北的探险,
而你耀眼的出现,只为放慢脚步,揣度大海。

河中树兜是谁的肩膀,几根杉木架起了桥梁,
接通了两岸信息,又撑开四季的云彩,花朵;
白天渡过一轮红日,夜晚渡过的是那轮皓月,
一起渡过的还有星子,走兽,忘我赶路的梦;
这树太高大了,也太骄傲了,没能堤防大水,
一不小心,被水的手掌从上游举到村子以西,
搬走了又怎样离乡背井又怎样,以半截之躯,
坐在这里,也能高于急流,让万物自由通行;
一棵残存老树的本分,要么提供木雕,新芽,
负氧离子,要么铺设一座桥,让人感激涕零;
从他流血的肩膀践踏而去,或欢笑,或沮丧,
都有喷香的暖流匆匆,从头颅之巅直逼脚底;
一个树兜在水中,失去了黑土,而水搜刮着,
他以身架桥,竟于极度虚脱之中生出了绿枝。
 
一棵没心没肺的柳树,悬在河边,颤巍巍,
可能被风带走被河流贱卖,担心纯属多余;
他用须触抓入远处岩土,也牢牢抓住洪流,
新枝满身葱茏,春风里,他依然笑容可掬;
只有他为了守住一方水土,敢于掏空自己,
把五脏六腑一起丢弃,让水吞噬不留痕迹;
他的年岁实在太大了,再也无力承载太多,
仅仅背得起自己的表皮和一些如羽的翠绿;
秋日泛黄的叶子即使再轻,他也背不起了,
大风雪就要来了,他要脱去衣裳轻装上阵;
四月,我看到一棵树以腐朽之躯再现春光,
还有一些雄起的爪子傲然横行,所向披靡,
让各路大水遵守山川的规矩,别为所欲为,
忽然想起悬崖摇摇欲坠之松,总苍劲美好。 

一片叶芽儿从黑土绿出来,从崖缝绿出来,
绿上鸟飞处,白云处,绿得蓝天高于蓝天;
在此写到一片绿叶,就想到远方蔚蓝之海,
而叶子的浩淼与翡翠,只有一场春风知晓;
几只蝴蝶提着五彩花篮从山那边闪闪而来,
那么弱小的物种也能飞越群山,穿越河流,
喜欢一片花草就会歇下,或绕它翩翩起舞,
她们的舞姿是一种热爱,不需要音乐陪伴;
众多飞物总喋喋不休,嘴里唱着海枯石烂,
心早已改变颜色,有的物种整天挑起事端,
一会儿冲向西边,又杀向东边,撩起硝烟,
蝶是一种安静的语言,来自于时光的深处,
或未来某处,除了轻盈,沉默,别无他物,
她们着一身古老的印花布,却是大地富翁。
 
小羊羔,贴紧羊妈妈肚子,边漫步边吸奶,
时而撒欢,冲下溪水,时而隐匿深草之间;
没有顾忌,无需绳索,河滩密林都是乐园,
有人说那是漫游春天的几尾鱼,游来游去,
停下来静若止水,抑或像乌龟,事不关己,
雪亮的毛发上时光被黏住,无法飞往别处;
山的羊群是碧水的白天鹅,无需煽动翅膀,
只要一种静谧一种安详,三五米金色阳光;
一顶黄草帽向羊群漂移,也是走动的风景,
山谷之中飞起一阵鸽哨,让群鸟惊飞四野,
这突如其来的鸣响让人心悸,也穿透崖壁,
羊群紧贴羊倌影子奔去,一路铃铛那么脆,
大珠小珠落玉盘,打得一串草木摇摆不定;
这样的时刻,让心丛生善念,又芳草芊芊。

阳光从巅峰照射下来,一弯溪水泛起金花,
往上漫的微小浪波,有一条大金鱼的假象,
水倒流的假象阳光煮酒的假象,又是真的,
岸边的野花站得久了,只想去借风的翅膀,
在此凝望久了,心中也开满金色的小花朵,
她们逆着溪水奔跑,与四月浪花合谋北上;
听她们走出胸腔的甜甜歌唱,在某处回荡,
句句朴素如豆子,没有特定的修辞与神伤;
拾起一枚布满丝线的小石子,打一个水漂,
浪花飞溅又瞬间归于平静,此时只能缄默,
最多只能与自己对话,开口就意味着肤浅;
岸上油菜已犄角满身,可嗅到菜油的香味,
斜对岸的木屋少了土产,农具,偶尔犬吠,
影子河中晃荡,阳光亲吻,鱼儿游了进去。
 
这里有些地名让人颇为疑惑,浮想联翩,
中茶园小茶园不见茶树,却有杂木参天;
只有南山还有一片百岁兰茶,幸免于难,
他们藏于杂草间,与世隔绝已太多岁月,
就让他默默生长吧,不要折断那些枝干,
让兰茶重回茶园,不要再让他散落荒野;
这里的茶树不认得农药,也不忌讳虫子,
茶是五个手指拿捏出来的,香得很纯粹,
一人一天只做出一斤,多了是不地道的,
不像茶厂的机器一转,就要用汽车搬运;
卢氏茶人历经沧桑,遵循了宜红茶遗风,
只有这与世隔绝的土地,方可守住秘密;
不要那时髦的包装,也无需惊艳的广告;
从今以后,我的茶杯只泡北溪的兰茶叶。

若是八月间,北山沟野桂花扎堆儿怒放,
鸡鸭醉得不认路了,摇晃着直往荆棘窜;
有谁知晓,这些野生的桂花树来自哪里,
若是飞来的种子,为何仅这里密集成林,
若是人为栽种,又何必种植于山野之间,
月亮上的那棵桂花树是不是来自于这里,
难道这里就是桂花的故乡,桂花的始祖、
五千年前,吴刚与嫦娥在这里耕种土地,
后来他们搬到天宫里去,也带去了手艺,
每逢桂花飘香,就酿出桂花酒灌倒星星,
月亮下有个村庄,密林里只有一座房子,
只有一个主人,九十岁的嫦娥孤独来去,
吴刚被桂花藏进溪水,一个月亮在海里,
无论是天上人间,有一些猜想还在延续。
 
山崖巨石何时张开了大嘴,从此未闭合,
他为两只木屋遮风雨,这才是天上人间,
城里高楼林立,终没有高过这里的崖壁,
住在这里的人们,离天很近,离红尘远;
云海是浩淼的,而潮涨潮落都尽在脚底,
横跨一脚是沧海,右出一脚就是银河系;
白天,有人背着背篓,提着绳索采药去,
他是万丈悬崖上的飞燕,总是蜻蜓点水,
灵芝草,返阳草,一株一株都是稀世物,
没有几人能行走悬崖,去了也不识真金;
再好的药材,采药人也不会自己去享用,
他们天生强健,再好的药效与他们无关,
劳动就是最好的药,会把所有疾病治好,
只有达官贵人,商贾巨富才需灵丹妙药。

越往深山里,越是藏匿着一些不解之谜,
那里人迹罕至,那些地方总是险象丛生,
夏天是毒蛇欢聚的天堂,冬日,天寒了,
是风雪的赛场,遍地嶙峋,有怪兽当关;
一双儿女用尽了一生的善念,隐居深山,
花草野果为食,唱着那柔软石头的歌子,
妖怪猛兽流下泪水,从此他们和谐相处,
女儿歌喉胜过百灵,连白云也不肯离去,
音色实在太美妙,时间久了林子也红了,
红树林红的彻底,阳光下是一群醉酒人,
山崖间随那歌子摇曳,无意中花就开了,
开着开着开得疯了,花开花谢无法停息;
对面山坡千亩野草,一夜之间成了韭菜,
没有人能解释,那美妙歌子的法术魔力。
 
有一份热爱来自于宁静,我为爱而来了,
来到这里,才知道我的爱是远远不够的;
这是一个静得心慌的地方,有草木疯长,
多想在此多住一些日子,真的不想离开,
一座山川的博大与神秘,随处可以相遇,
每天可以丈量河水,可以想象她的里程,
心事平安,每次心跳都在飘香的微风里,
就在那座自生的小桥上,望到了一只鹰;
像是前生的一个约定,不能不来到这里,
好像一个土著人怀念滋生,又快乐无比;
山腰上那条古老的蚯蚓,好像爬不动了,
有人背着背篓蹒跚而行,他小成了蚂蚁,
一位来自喧嚣的人,私养了内心的禅意,
拾得一张上帝的宣纸,珍藏了这方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