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画下他们的脸（9首）

 
艾略特或疫情小记
 
在西安的某个小区里
被疫情阻隔
我无法拒绝一次意外
因为每天，我都要跟艾略特
进行一次闪电交谈
因为我的邻居们不停地将不安和粮食运回家
我跟在她们身后
 
不急于离开，我拿出付款码
让志愿者辨识
我用华为手机结账
买回所需的日常
 
它们是三个葫芦和一块豆腐
一把小青菜和两斤土豆
外加两个一号电池和一盒刚刚过期的面包
四个没有商标的剃须刀片
 
还有更多人在我身后排着长队
这些被口罩遮挡的脸
分不出年龄
她们急于要买走冬天的大蒜和香蕉
 
一箱特仑苏纯牛奶
货架上摆放的石头馍和无公害的洗手液
是我的必选之物
作为旁观者，他未必能理解
我无法拒绝干净的空气和风平浪静的街道
我无法提着一袋面粉，掂量生活
遇见艾略特，我无法装出
若无其累的样子
 
我挂念在老家的高堂
外地上班的女儿
刚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外孙
他们忙碌，或消停的每一天
 
当然除了疫情，我更担心这个逆袭的年代
那些甩锅，那些艾略特
所营造的荒原之慌
我无时不在爱着我的祖国，那些处心积虑的
叫嚣，使坏
危及我们的亲人。那些败类
 
妄想让孤悬在外的骨肉分离
他们都是麻烦的制造者，必然会作为垃圾
被人类一键删除
就像眼下的病毒
终究会以失败告终，成为封存在
档案袋里的一小点差错
   
吉尔伯特
 
 
我画下你的脸，一张冷若大寒的脸
画下你的忧郁，你小小的不容易
你右边脸上的暗影
画下你，中年东颠西跑的爱情
和失败的旅行
 
我知道你的头发颓废，给了一些你
并不器重的故人
她们有山野的气息和油柏的味道
你的消瘦，在我放下画笔的那一刻
尤为突出
 
我画下你躲不过的寒夜
你失散多年的天堂，它们坚硬，饱满
像你无与伦比的舞蹈
在突如其来的风暴面前，依然要
抢在黄昏前旋转一次
 
我还画下了一些你不为人知的往事
一个时代与你的不解之迷
我知道那些被反复使用的一些溢美之词
未必适合你
 
当我画下你的脸
我所在的城市病毒蔓延，黑夜和白天
都在这一刻按下暂停键
如果我不画下你的脸，居家隔离的日子
又怎么能一遍接着一遍
读着你的诗
对世界，放松了警惕
   
沃尔科特
 
似曾见过的喇叭，在小区的雪地上
叫醒一个人的睡眠
不断升级的呐喊
敲开大楼的每一扇窗户
 
妻子下楼去做核酸，而我一个人
待在房子里，怆然而立
想起一个叫沃尔科特的人
他在变脏的疆土上写诗
在加勒比海岸上，与分散的欧洲幽会
又在落叶上
与一个天使一起冒烟
 
他的诗句是他一生的隐喻，瞒过了
所有人的眼睛
让我们以为世界凶险
他的身体里有一个客栈
除了他，没有谁能在这个年代有资格
跟我们一起谈论刀尖
   
布劳提根
 
 
我们一起游历，因为草率的约定
要抛下一个
不怎么靠谱的女人
当高铁停靠在地球边上
我们两个写诗的人，这一刻突然高大起来
星辰何其寥落
只有我们的诵读声，可以来回荡漾
那些苟活于世的大师
收起他们所剩不多的光
看着我们乘坐着高铁去一座孤城
赴一场盛会
种下自己的诗句
 
阳光照在我们脸上
幸福是微尘
天堂和地狱，只能是我们走累了
偶尔歇息的床铺
 
四十八个春天，是你不慎言中的一次矿难
那些身体里失踪的人
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等着我们带来
蓝色的药片
 
我们多么搞笑
因为一句假话，而被铁轨一样
扔在野外，无人过问
我们不能停下
不能让我们已经钓到的鳟鱼
结束它的旅程
不能让你，因爱而失望
   
 希尼
 
 
整个上午我都在画画，一个叫希尼的人
为了挖掘时间的皱纹，为了耐心地说服
散漫的生活
他要为一只贪心的虫子辩护
我画下他头发上的花白，替他打发走
不必要的口舌之累，他拿出一个自然主义者
非正常死亡，作为经典案例
与我隔着半个地球对垒
为了画出他内心的山楂灯，画出他血管里
土地的芳香
整个上午，我都在尽力寻找有效的证据
帮他解围
 
我画下艰难的每一笔，为了北爱尔兰那个
乡下的孩子
诚实的柏林市民
我动用了所有的积蓄，四处打听他的下落
和他一起讨论过
药方和伦理的学院派诗人们
我都有过片刻的交集
当他的老邻居拿出他们的合影
眯着眼睛说，谢默斯是个好人
我果断地画出他安静的表情
为了更像一个好人，我不假思索就画下
他眼睛里的大海
和鼻尖上的阿尔卑斯山众神
   
扎加耶夫斯基
 
我知道长着翅膀的工匠
是另一个诗人给你的奖赏
关于诗歌
在一次与神对话的口岸
你告诫过那个残缺的世界
我知道，你不想与我们赖以
飞翔的大气层和解
我还知道，没有谁可以取代
一个丧失了故乡
在三眼瓦上公开跳舞的人
写下的诗句有多么优雅，多么累
那个被你反复引用过的辽阔
不是一个禁足在家的人
能看见的微词
当我铺开一张宣纸，画出你因为私情
向死亡抵押出去的时间
画出一个酒鬼
倒在自己的手铐上，酩酊大醉
然后，画出你执意
向我们隐瞒的疫情和道路
 
现在，大疫已至
我只能先画出你内心的火焰
与目光中的闪电
再以一个受伤者的姿态，画出你留在
波兰小镇上的闲言碎语
这些还不是我想要的
我要画出一个诗人一生都在守护的善良
为了不被发现
你先弄乱了自己头上的卷发，再弄乱
我准备了两年的不情之请
   
特朗斯特罗姆
 
我和你多么熟悉，在诗歌的叙事现场
那些不安分的词会自己跑出来，带着鲁尔的煤灰
和地中海的鲜花，指认人与人之间的
 
味道与颜色。我想用写实主义的手法
画出它们，再现它们的敏感，细节
从它们所拥抱的宁静与喧哗间，缓慢离开
 
我和你在野蛮的广场相遇
再次握手问好
如同两个不同的星辰落在同一个海岸线上
也就是这一刻，我决定为你
画一张肖像
 
我要画出你的简单
你的日常和秩序
你不太好使的右手举起，又放下
整个冬天，我走在你给这个世界留下的
通往真相的小径
在一切偶然的发现之前
我找到了诗人的谎言。而必然的结果
 
仿佛是你无意而为的愁肠百结
我和你隔岸观火，谁也不先开口
寒光落在我们身上
仿佛你会转过来，替我遮挡一下
仿佛这里是草场，我要画下你此刻的安详
 
画下你努力了一生的奔跑
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画好
你的每一丝白发，每一条皱纹
每一个魅蓝的眼神。每一次不易觉察的
忧郁表情。还有你的沉默
巨大的迷，一般不说出的秘密
我都会画下来
当然，还有被你遗忘的病句
和不明身份的土地
   
卡瓦菲斯
 
我又坐在这里，时间是上午11点
封城后的第7天，潮水再大
总有退去的时候
当我翻开一本诗集，安静的阅读就是
跟外面的世界保持了距离
卡瓦菲斯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
他说：“ 我虚掷的时光，将它们全然荒废
这个城市会一直跟随着你 ”
我想信了他。我不再有太多的奢望
能突如其来
改变我眼下艰难的处境。治服疫情
如同隔开我们与邪恶的烦恼
作为一个受虐者，一定要学会自己疗伤
 
12点10分，对面小区里的高音喇叭
叫人下楼去做核酸，我的阅读
被迫中断。坐在阳台上百无聊赖
一声鸟鸣给了我灵感。我拿笔上案
开始给卡瓦菲斯画像
他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我，让我一时
不知所措
为了尽快画完，我保持镇定
像翻阅词典一样，查找这个叫卡瓦菲斯的人
有什么过人之处
我对他说：“你写下一生中最好的句子
天那么蓝，街道上的行人，都是亲戚  ”
他始终板着的面孔，开始泛蓝
表情也很快丰富起来
他以这样的方式，表示了认同
时间是下午1点半
我摆出大师的架势，继续为他画像
   
曼杰什坦姆
 
大雪封山，这里是西伯利亚
白桦树找不到家门口的雪人
曼杰什坦姆先生
为了不怀好意的沉重，你坚持奇妙的叙述
一块石头与人类之间
因为误解而生出的诸多尴尬
你的度量与和声
仿佛逃过了上帝的责罚，你使用了
第五种元素，又将圣水与天空
强行黏合在一起
 
在彼得堡，在诗人车间
你只和几个诗人，建立了非常的联系
曼杰什坦姆先生，在世俗的午餐中
你极力找出词语和逻辑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想让全世界的海洋
敞开它们宽大的胸怀
让每一滴热血都能在人间扩散，每一个人
都能围坐在火炉旁
而你服从了内心的浅薄与固执
至死都没有看见阿赫玛托娃小姐
为你把炉火生旺
 
至于流放，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
历史是文字游戏
始终会有一些诗人，能找到你
一直在场的高蹈与质疑
这有多好啊，曼杰什坦姆先生
远东的寒风与你为伴，在多年前
已经吹走了落在你肩上的灰尘
我被疫情所困，唯一能做的
就是拿起一支毛笔
画出你的冷静，踏实，与持久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