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草木，贴地而活（组诗）

《青木香》
 
青木香在悬崖上等我。煎熬中，它听了一药罐的雨
拂晓后，那葱郁之美
带着曾经消失的人，从五脏到六腑
清理一遍。像补丁中多了一种温暖，如关怀
该发生的正在发生，没有发生的
隐藏体魄内，翻阅岐黄之道。悬壶济世的人
整天呆在就诊室，号脉，看舌苔，扎针
青木香在草木的枝桠上等我。
青木香在中药铺的匣子中等我
让一切错过的疾病和问诊重新过来，缩小药罐里的世界
此刻，我们关心的是这个疾病对身体是否有大碍
是一个个青木香的内心的鸣叫，沸腾中，药液和药味
氤氲于直白与浅显中，与患者
有了直观的和解，达到了柔和，和仁慈。
 
 
《后花园》
 
离开上釉这道程序，夏天已经在草木上分泌了更多的芬芳
深山流淌来的溪水
不断升级的流淌声顺着沟渠欢快奔涌
遇到涧沟或渠石时溅起的水珠，就会扑入草木根部
静静地滋润每个人心底的那个根。
这是一种爱，是我们胸脯里心脏的瓣膜
与肺叶共同撑起的呼吸，更是枝干和叶脉敞开乳房的母性
当我们共同迎接天地间的第一缕风，第一道阳光
高山，河流，还有古老的家园
一头头健壮的牦牛，是送出的光，风景，火焰
为了完成冰川后期的突围，唤醒万物的姿势
它们已经起身，我们已无法按摁住冒出的芽
以及那些化身马匹跃蹄奔腾的身影……
 
 
《像草木，贴地而活》
 
其实需要说明的是，冻土地带的草木生长
只是迟了低处那么几天……
暗藏于根部的万钧弹力，在微微折返处
遇到了那么点无法计算的阻力……而我们所盼望的
乍暖还冷的雪不要再来
我们要交换的种子，从青稞到小麦，到大豆，到胡麻
请从雪山根的春光一起融合在这片田地里。
只是迟了那么几天，青稞已出芽
骑马而过的人，他望向高处的山，那时雪还在秃鹫的翅膀还有些滞重
但飞翔已经开始，与草木蠢蠢欲动的萌芽
一同开始。
我们将带着青稞的绿色，草木的萌芽
一起上路
虽然继续孕育着的大海，它的源头
就在草木沉睡了漫长冬季的地底下。
 
 
《等》
 
完成了。
这一地的青海
它的河流，霞光，水源，冰川，绿绒蒿
多少年来，我们的左邻右舍。
完成了，与一头雪豹的对视
完成了与岩羊一起跃过那块巨大的岩石岩画上的家园，唐卡诞生的矿物质颜料。
完成了我们庄重的婚礼，撒鹿马的人在垭豁处迎亲的队伍在河弯处
青稞酒，这符令，这水的博物馆
被我们饮成胸口上碰撞的千堆雪。
 
完成了创世的酥油，被它点亮的灯
从雪山深处延伸到万家灯火的县城
完成了贵德。
 
———我在这里，等你的造访。
 
 
《地钱草》
 
再过多少年，这株草木长得会越来越高
它伸出长长的触角，隐藏在枯灰缝隙里的草
会是另一种完成。谁把淤积多年的说给你听
压舌板与问诊之间的信任，比地钱草的枝枝蔓蔓
更为舒朗。取自魏晋的药方更加成熟
《皇帝内经》，《千金方》，《脉经》，扬或《伤寒杂病论》
就挤在这些就诊者的中间
问诊凳上早就坐了人
火罐泻火，也泻了受自父母的肌肤
服药的人，你要记得，按时吃药，按时把身体
从服药和不服药之间区分开来
 
——这地钱草，要布满这大志未酬的身体
获得足够的肝脑涂地。
 
 
《你想》
 
坐火车，坐汽车，坐在一页信纸上
将自己运达。包括微信，视频，这个时代所有的工具
就像在人群中，找着自己思念的人。
 
而遥远的常牧草原，一匹马，一只羊
包括风吹草低，一寸光阴
都是我们最丰富的植物学，动物学
 
遵从时间，我们的清泉，野花，夏雪，伸向雪山的路
途中恰好遇见的风，终于吹疼了脸颊。
 
 
《贵德，黄河古渡口寻古》
 
河水拐弯的地方，河床追赶着谁?——
贺尔加村出土的黄河象化石，一度让我吃惊
贵德还有多少隐藏着的东西，我们还未发觉
河水从另一头赶来，已经历和未曾经历的，新鲜的时间
与我们的生活，头顶的天空和脚底的大地
拥有了怎样的契合?
河水坼裂的这片谷地，炊烟上升
人们热切地听河阴书院的读书声
阿豺折箭后安插在料里的斑驳，独自生长的时光
父子同科时河关人家噼啪炸响的鞭炮
在心里荡漾着的波浪，如史家绝响，青灯亦醉。
 
 
《致昌耀》
 
你体内，有这样一种敞开：
喷薄而出的高原，青海皓腕上的手镯
比落雪宽了许多。
 
那高车，铜茶壶，灶头的牛粪饼
饱含着奶水的天地，青稞金黄
粗劣的命运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符号。
 
我想说服你，倾注于书本中的句子
勉强拉着诗的衣角，说服自己不倒，喉咙里欲吐不快的阴影
像英雄横刀的险峻。
 
一个玉簪，斜斜插入高原的发髻……
 
 
《怜悯之心》
 
那只走失在高高雪原上的小羊
那个伸出危崖，让自己的前路在山腰中盘来旋去的大山
那位冒着大雪，扛着半皮袋牦牛肉在行走的牧人
我想用胳膊搂住他们。
这像是古老的故事
更像是一些用久了的日子。我想起一种叫勿忘我的花
而这雪山深处，只有狼毒花，鼠尾草，龙胆……
 
 
《贵德看梨花，兼致女儿傲雪》
 
一瓣一瓣的花瓣，性子直得藏不住自己
翻肠搜肚地记载果林扛霜，发芽，蓄养花蕾仅仅一夜之间，春风拂过枝头
一朵一朵地，伸出小拳头捶我，看上去那么呆萌。
 
世间的一切美好，就在身边呀
多年以来梨花就如期盛开，我，像固执地等着一个人来
煮羊肉手抓，温酒，想好诗歌的话题
觉得这样很美。
却没有学会给这一枝一枝的梨花，注入关怀让她发芽的青春，穿上被爱的金黄的胎衣。
 
 
《2023年12月16日，在贵德，看黄河》
 
水，留在五行学里，溯源万物
它是从哪座山的体内破空而出的?取诸身，卸万物
还有哪些我们不知的物质?
历代的水走了很远，祖先们也在伦理中完成了藏身一座小山丘的命运。
水，在悬崖和黄河之间，一波接一波地流着潜伏着回声，收藏着迢遥的水路，奔向松巴峡大山开裂之处
曾养过的溪，泉，衔走三块悬石，抢救出谷地里的河床
它不断分身，汇合，水滴中反复复印自己，还魂水到不了的地方，还有谁想托孤
挑剔星空下的诗，挽回12克拉的灵魂，包浆面膜
清理出自己内心的落叶枯枝。
我看着自己的影子，都分不清，哪儿需要短语哪儿需要长句一
水伸出长手，在起伏的大地敞开歌喉
它已经用光了一张旧船票，再流得欢一些，就不知去向
 
 
《像在昆仑之顶俯瞰一切》
 
一个人做梦，在青海大地上
刨着古老的神话和寓言，钻研野性子
旁击侧敲斑驳了的黄昏，山脊，风，阳光
 
但温度在，一腔热血里的凛冽
弹簧一样的信心
圈养懒惰，渴望，自强
一度钟情哗啦作响的命运， 借星光出关，荆棘里入世
继续涌入人群
赶路，一直赶到死，那个遥远的虚词
恰如当年的承诺，几乎夺走我的心——
 
 
我有不同的记忆，那些未来得及读的峭壁
在壮阔地等待着我
它松散的骨头，就算不受罪
也会卡在我半醒半梦的欢愉中
就像现在，我一路上的落魄，随时就要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