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相忘：二十四行诗选（第032-047首）

032.

下雨了。下雨天的日子里
夜总会太漫长
梦挤不进去这里。我满脑子都是在想
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和事情，它们
变成一颗又一颗钉子把我的记忆死死钉牢

我打不开自己最快乐的一天。乡村舞曲
早就停止，篝火
也在那里熄灭。风还在
从灰烬的底部吹上来，像是要把剩下的干柴
继续燃烧起来。那个夜晚
应该是没有下过雨的，但风很大
我们躲在一间废弃的房屋里

阴森森的世界。你说自己
是因为迷路才误闯进这村子的树林
而我呢，我去那里到底做什么
想不起来。也想不通
那个村子会有这么大一片金黄树林
天未完全黑下来，我
好像是有人要约定在这里见面。看见一条小溪

有一处房屋。没有门窗
有可能也是早就被人拆走了。大老远地
我就发现门框上还留下几颗长铁钉
有个人的影子正好挂在钉子上面。你用石头
敲打过很久。那次记忆就长成今夜我脸上的一些局部表情

    2023.11.1   凌晨岛上


033.

我的诗已经写了多年，多年以前
就开始在一些废纸片上写。一首接一首
从来就没有什么套路。但我知道现在的诗人
绝大多数都有自己的套路，会按照这个套路来不停地反复书写
也是按照套路去投稿和发表。但所有的套路现在都死了

在这里，诗是绝对没有套路的
我从来没有按所谓的套路去写过半首诗
一首诗往往
都是在我摸不清脑门的时候，就跻身进来
死劲用皮鞭抽打着。就像你手里的马鞭
噼啪就是一声，抽打在月光下的
马背。而我伏在飞奔的马背上

我从寻找到有泉水的地方跳下来，一跃
就跳下了马背。在那半堵残墙和墙的
影子生拉出来的草地上坐下，把地上湿漉漉的干柴点燃
大概就是在这样陌生的环境，我写诗的状态
往往是最好的。一口气写完了好几首诗
我要再去哪里呢？对于一个毫无方向感的人

这样的问题总是白痴在问。你知道我
那些诗也等于白写了这多么年，白熬了些夜
没有人弄清楚我要抵达的目的地。但我
第一首诗绝不会是在废纸片上写的，老在废纸片上写会把诗写死
到现在这个年代，我得紧跟上伟大时代的步伐

    2023.11.1   凌晨岛上


034.

还有谁
会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非要紧紧拉住我的手
不放，她想
跳上来。跟我坐在飞奔的马背去荒原
她并没有说，但双手已经环了过来

我们在荒原上奔跑了十几年。她从来没有想过
哪天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我
她肯定也是想过。从这里不辞而别
但别过之后，究竟
要去哪里呢？哪里会是自己的归处
她说，她从来没有认为
荒原上做两匹狼，有什么不好

或许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些。我们都没有去想
但终究有一天，她
有自己要去的地方，绝对不是
我的马背和这没有水源和草地的荒原
日子在这里等我们掏空自己。雪
会一直在头顶上飘飞。但我们
有一天

连雪都无法解渴，月光
也无法再用来做充饥的食物。弹尽粮绝
那个地步，她肯定
会从我的马背上跳下去，就跟当初
非要飞身上马一样。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切

    2023.11.1   凌晨岛上


035.

我还是怀念在天山那段日子。总是想起
篝火在雪地里烧起来，我们的帐篷
趁天黑之前抢先扎在雪谷
牧民告诉我，夜里会有雪狼站在山顶
我们入睡前必须把篝火熄灭

整整八天八夜。我们穿越在
荒无人烟的大峡谷里，根本就没有路
有一条古道凿在悬崖峭壁上
早已荒废了多年。我想
这世界上的路，总是得有人去走
绝大多数白天我都没有骑马。也从来不会骑
徒步成了唯一的最佳选择

扎帐篷的地方有一条象鼻吸水的冰河。我们在这里
生火烧饭，同时取暖
雪落在脸上远比脸要暖得多
我没有把手从皮手套里掏出来。也掏不出来
十根手指都早在寒风中麻木
有一片树林躺在峡谷里，金黄的胡杨树
成了我们的温暖怀抱

有人说过，流水总是不腐的
说的或许就是我们烧水时
击冰取水的这条河，这河水都是山顶上
千年积雪消融的时候流到这里。每到冬天
我总感觉那雪还没停止，还是在那段日子上空飘飞

    2023.11.1   清晨岛上


036.

雪，一直都
想在我的躯壳内堆积，但我灵魂的天空
不允许别人侵占我。面朝阳光
我看不到深夜的雪花在飞
也看不到天山峡谷那几顶蓝帐篷

你并没有听到过狼在山顶
它的嗥叫会让整个峡谷被雪淹没
那几个徒步而来的红衣女子
无法接受太疯狂的雪，更是害怕不巧就接触到
狼，她们从小就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
偏偏又爱异想天开。你跟他们
绝非一类人。你从来不懂与时俱进

没有把徒步想象成一种时髦。你
早就想到了这一点，雪
在天山并不一定要等到冬天才开始下
一下起来整晚整晚都不会停。哪怕她们
担心雪
会把山顶上的路全部封死。那峡谷里
唯一的路，只抵达山顶

在我的躯壳里面，也只有灵魂的
天空，雪
一直都是疯狂地飘飞在躯壳外。而狼
是从雪谷深处出没。我在等
冬天的第一场雪，从天山狂飞到我体内的天空去

    2023.11.1  清早岛上


037.

你从未变成一只鸟，让那片树林
把黑色翅膀也镀上一层金黄
两只成年鹿闯入进来
它们不知道这里，是你灵魂的一片禁地
趁太阳西下越过了小溪。悄无声息

天空和大地，均从这里消逝
把喝剩下的蓝莓汁倒进水里，再让白云
浮上水面。草尖
一点一点在移动自己身子，生怕染上一身蓝
黑蜻蜓再不会飞过来。它们害怕
有些爱情上的事情会纠缠住自己
引上身后无法逃脱下来，哪里脱得了干系

难以置信的是
两只小小的角鹿藏起短尾，悠闲地散起了步
耐心等待
天空给它们降下棕熊皮毛被褥。被芯是纯棉的
重点在于用自己的犄角去保护剧透现场
期待着
两条正在水里谈情说爱的鱼，穿越水草上空

飞上岸来大秀甜蜜和恩爱。彼此许下太多诺言
这些都是
你未曾预料到的。而我
也万万不会想到这些，只是想那只失恋的鸟飞过黄金树林
为何不飞往这里。黄昏时让翅膀拖动草地燃烧起来

    2023.11.1   中午岛上


038.

这样的夜晚是够糟糕的。我总是觉得
自己的睡眠不够，睡眠的天空
也不够高。我在睡眠极度不好的状态下
云朵，是一块一块
在我枕上悬浮。但我看不见云

你透过云层，会看见
那枕下的土地。蚯蚓在翻动秋天的困惑
树林里，早就
是一片金黄，却没有果实
我也不知道自己
会将红浆果藏在哪里。为何
无法确定认可这样的秋天是否存在

秋天的风吹过。吹过树梢
吹不进
你的小门槛。你就坐在门槛上面
望着我头顶那一朵朵灰暗的云
正要被点燃，或许
这样就可以呈现出秋天的样子。而我
仍然是在睡眠里，对这一切都毫无所知

有人开始
向你举起一片树叶，看起来像果实
金黄金黄的。但夜
映像中的果实，绝不会是这样
云已经像灰烬落下来，覆盖住我空缺已久的孤枕

    2023.11.2   子夜岛上


039.

我刚刚睡醒，看不清窗外
夜是不是很深。昨晚
你不到九点就上了床，那时
我也已经犯困。很少会有
如此默契的生命和灵魂，生物钟渐次同步

我听到你不时地打起呵欠
或许，这一天
是真的累了。你的骨头在那里空空脆响
大地的耳朵竖起在那里，是否
在耹听
我知道你不再关心这些。甚至是
大人物的葬礼今天如何安排

会不会准时举行告别仪式。是谁安排
他的继承人致悼词，赞赏他
这不朽的生命，一生一世的功德圆满
凡是属于政治内部的事情都不在
你的关注范畴，顶多
从心底里向逝者表示最诚挚的哀悼。哀悼时
心会比那些政治家们要痛，你至少不会装模作样

日子总是这样的。一天比一天沉重
天空的翅膀越来越低，压在胸口上面
你感觉自己呼吸比昨天困难。特别容易困倦
这样的夜晚，到底
如何去面对自己，还是让夜赶紧把生物钟撞响

    2023.11.2   子夜岛上


040.

从漆黑的夜晚睡醒
我已经感受到这夜的昏沉。黑暗中
大地在自行发出光亮
像是一个伟大生命的灵魂。他
已经在大地深处开始沉睡

唯有树梢上的风在叹息，叹息
他这一生太过短暂。甚至
来不及好好休息一天
好好看一看
这大地上最美的风景。现在
他已成为大地的儿子，黑黑的土地苏醒后
正用温暖怀抱紧紧拥抱住他。让他睡好一觉

那一面红墙，仍然是
在太阳底下折射出他的光芒
但他看不见。他
已经离开那个地方，或许
他并不会前往天堂。只因为实在累了
那就好好在大地的怀抱中睡吧，睡吧
祖母会在黄河边替你啍出摇篮曲

不曾看到过你的祖母。但你
是她亲眼看见从小到大，都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
现在轮到大地来照看你。你是真的累了
透过这昏暗夜色听到那沉重的呼吸。风没有点亮蜡烛
而你的灵魂，正在黑暗中自行发光

    2023.11.2   凌晨岛上


041.

我的诗写得如此悲伤。而大地
不会这样去悲伤自己
她只会替人类悲悯这个世界
直到黑暗从这里消逝
让生者和逝者都得到安宁

天空也从不在我的诗中发出
一声叹息
叹息早已横穿我的世界上空。云朵
不再继续落泪，只沉浸于大地和天空
一个共同的日子的缅怀中。唯有昨天
太阳的光芒在一点一点暗下来，今天的
光线在窗外都带着某种情绪

我不愿再这样写下去。我害怕
这首诗会令人感觉到生命的窒息
相信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个房间
并没有什么人满为患。早空出的
那些房间会容纳一切委屈，也会接受
所有沉浸于大地的悲伤。宇宙的门
也一直都敞开在那里，只是没有什么天堂

人类会用自己的肉眼，在黑夜
看清楚这一切。这一切
不仅仅是替一个逝去的生命悲伤
到了这深夜，我的两眼
早就开始模糊，但仍然会忍住要掉落的泪

    2023.11.2   凌晨岛上


042.

我已经感受到这夜间的寒冷，寒冷
从体外皮肤开始进入体内。里面所有的
房间都有人在沉睡，也有人沉住脸坐在门边
门没有敞开。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他害怕冻醒沉浸在睡梦中的人

灵魂幽居的房间，是谁
在什么样的年代建造在这里。这里的锁
都挂在门上生锈，窗子的合页
也是锈迹斑斑。风
从门窗缝里挤进身子，暗锈
照样落下一地。窗外那
月光不是雪花，雪也不会覆盖在尘锈上面

世界已经将未来的日子放置在
四面合围的窄小空间。手提马灯匆促经过我的门槛
昨晚那一群
满脸尘灰的人嘴里都是带有金属的味道
密度早就超过牙齿的硬度。命比黄金都要硬
他们走过这漆黑的夜晚，路边早就
跪满一地的人。所有的人都伏在地上

寻找锈蚀的碎屑。风
吹过他们的脸，再落下来满地飞扬的尘灰
坐在门边的那个人，像是打完了瞌睡
朝他们连打几声呵欠。世界终于拍醒夜间
所有睡梦中的人，仰脸开始向着尚未升起的太阳

    2023.11.2   凌晨岛上


043.

深秋依旧在夜里抵达。整个树林从树梢
探下身来。而我们的
寂寞是
一片小小的火焰
从一个人的舌尖跳跃到另一个人的舌尖

秋天的舌尖伸出时，很快就成为纯金利器
令你我面面相觑
但火焰
仍在呈现出蔓延的趋势，已经追上
那块沉睡已久的草地。湖泊
悬挂在星星眼底
白云的翅膀突然着火。在长长的剑刃上滚动

总是有人会想到命将断送在此，一击毙命
或许是见血封喉。青春的
血溅射在树的牙齿上，嘴唇蠕动着
有两片相同脉络的树叶从剑尖上缓缓落下
飘然坠地。同时
两座落满去年雪花的峰顶，风在掀开
月光底下的小小帐篷

雪已经在燃烧。而坠下的金黄树叶
正发出咝咝咝咝的声音
我发现有一样东西掉下来。像是白云
坠入湖心，你立刻伸出自己左边的手指
想把另一个指尖上飘动的火苗在湖底迅速掐灭

    2023.11.2   深夜岛上


044.

昨天，黑暗悄然降临
趁此机会
我受伤的灵魂再次返回狼穴。母狼
外出觅食数天，雪地上
留下来的爪印被封山的雪掩盖

如此宁静，我并不想惊动自己
这里一切都是属于风的
而你
偷偷尾随而来，很快又离开这里
想循着爪子的声音寻找它。直到山顶
狂风吹过来
挡住了你的去路。雪掩埋了一双脚

我们废弃的木屋就离那里不远
你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再次推开
那扇仿木门，即使你
开始注视到我的孤独灵魂在世界的脸庞。更多的
是你看到那几道悬崖，底下的
让你粉身碎骨的深渊和谷底
那一条河流。你担心

春天到来，那些积雪
都不会从山顶融化。而母狼
久日觅不到猎物，必定
再无归期
空落的狼穴，就会被我长时间占为己有

    2023.11.2   深夜岛上


045.

梦醒之前，我
刚好路过那里。有一座石头房屋
没有门，我借一缕
月光破门而入。许久
都在用手敲打墙上，一块一块石头

那墙，都是
用这一块又一块石头垒砌起来
我只有两只手。无论如何
石头墙都纹丝不动
还好，我发现
墙上长满青苔，墙缝间
长出来一些杂草。我终于试了一试

轻轻将蕨类植物全拨了出来。只听到
突然间一阵子乱石的轰响，震撼着上空
我赶紧把耳朵捂上。那响声越来越大
直到把自己吓醒。把眼睛
睁开时，我只看见房间静静流泻的灯光
月光早已退出窗外
那些石头也不翼而飞。入梦时我打开的书上

正好有一行诗
是写月光下青苔的。第二行
写的是青苔和蕨类植物爬附在日子的乱石上面
我揉了一揉双眼，当时视线还非常模糊
那些石头上的苔衣和杂草在房间朝四周缓慢移动

    2023.11.3   黎明岛上


046.

我的王并未在梦境出现。或许
他是隐匿身子，明明是进入了狼穴
他有可能在寻找自己的宫殿
但没有发现王座，那时
我刚好也不在狼穴。我在雪地里寻找猎物的踪迹

原野上到处都有
猎物们留下的特别气息。它们都躲藏在草丛中
雪覆盖住草丛，树顶上都是昨晚
漫天飞落下的雪花。悬崖
在山谷的上空，今晚那两棵树是最高的
我看不到雪，也看不树顶
只想寻找到我的猎物。它们始终都没有出现

但我很快看到一匹孤狼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误闯进了我的禁地
他有点像我过去见过的狼王，那时我还是个
懵懵懂懂的狼孩子，只知道玩耍
而我的母亲是一匹颇有血性的母狼
常常都看见她和狼王撕咬在一起
每次狼王离开时都是鲜血淋漓。她却毫发无损

此时，孤狼
已经进入我等候已久的伏击圈
哪知他却从背后朝我猛扑上来，我
防不胜防。体内格外慌乱
我们开始扭打和撕咬。梦醒时我只看见空空的王座

    2023.11.3   清晨岛上


047.

白天毫无迹象。而狼的出现
总是在深夜
我发现自己是一匹战狼
但我只出没于
自己的荒原。四周都是了无声息

你是来自遥远的极地
一路穿越到这里，茫茫的雪域
只看见那些骆驼草。但不见骆驼的出现
你也没有发现别的猎物，我想
该不会把目标锁定在我身上
我也不是你的狼王，你的王
早就让你寻找猎物时路上弄丢了

有可能你真的是慢慢爱上了我的
荒原。荒原
是灵魂的牧场，自由心灵的全部世界
但现实是残酷的。这里不会有你寻找的猎物
我不喜欢那种厮杀的血腥场面
绝对不会有小生命被突袭所惊吓，它们
在被你发起偷袭时，总是会在恐惧中一遍遍尖叫

到了深夜，这世界
只剩下你和我。彼此已经成为灵魂的囚徒
或许是出于本领要保护自己，或许是
你的出现
激起了我征服世界的斗志和欲望。由此成为你的王和战狼

    2023.11.3   清晨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