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相忘：二十四行诗选（第080-095首）

080.

我在自己说话的声音里
找回来了吗？这寂寞的深夜
我为何要急于睡醒？那么多双漂亮的脚
都在我的上空踩踏下来。踩踏在
太阳未升起的时候，把梦境中一切都踏碎

天鹅湖，再没有
天鹅游弋的影子，连声音都消逝得
无影无踪。它们
究竟飞去了哪里？那里
会有这样的湖泊吗？为什么
我现在会看不见
而我，醒来所能看见的唯有这荒原

有几匹骆驼回来了。它们
站在没有圈栏的墙角，头仰向低矮的天空
咀嚼着青草，是
从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它们咀嚼着
发出窸窣的声音。那些声音
像是在我的喉咙疼痛部位发出来的
没有谁知道我为何会疼痛。竟然会一次次把声音发出来

我并不想跟你们说话，说
你们也未必能听见。听懂这一切
我只想在这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沉睡，没有白天
和黑夜。脚
立刻从这枕上消逝。还我的天鹅湖上的美丽声音

    2023.11.11   凌晨岛上


081.

这，是我的
卧室，不是
天鹅湖面抖颤在水上的天空。它们水上的芭蕾
不需要舞鞋，更不需要
穿越那里的天空穿过我的残枕

我们的梦，并未
完全就醒。醒了
也全部都是碎的。你看见过
梦成碎片的样子吗？像是你家窗户
后半夜被
某种声音震碎，落了一地
你懵懂无知的时候就双脚踏在那上面

你不该告诉我。不该
说出来我并不想知晓的玫瑰
为何要在深夜凋谢。早晚
都是可以凋落，而不是非要这样的漆黑之中
你坐起来，望着
这破碎过后的玻璃窗，那闪着星光的声音
落下来的时候，你为何要坐在这里面

这是落满玻璃碎片的卧室。是
没有灯光的漆黑世界。有半截城墙
上空有几颗星星，稀疏可见
我们的双人枕被星光突然间弄暗。我
正在起身把那些碎片拾起来。是几片天鹅幻想的羽毛么

    2023.11.11   凌晨岛上


082.

月亮的味道。月亮
不该是庄稼人后半夜的梦境中，让它
缓缓飘浮起来。飘浮在
人人都还在做梦的光点上，梦里的人
都在这里面拥挤着自己的脸和躯壳

梦境之战，无数次的枪剑声音
透过月亮不睡的脸。飞穿过躯壳的墙
在这上空落下来，你
俯身于一缕麦片的香味。那不是月亮的
月光如水，缓缓流过
你我的床。还有那双人枕
麦片在水面上漂动

你并没有仔细看清。月亮
在天空之镜
那是嫦娥奔月而来，对镜梳妆看到了自己
你看清过自己的脸吗？有你的脂粉香
从她脸上落下来？这一切
都似乎以前虚构推理出来的梦境
刚刚被烟火人间的枪剑，一一击碎

麦片继续在漂动，月光
早就醒了。落下
一只残枕的潮湿和麦片香，却是
看不到半张脸。庄稼人
继续说自己的梦话。而我们傻傻的对着月亮坐起来

    2023.11.11   凌晨岛上


083.

是的，我刚刚
看到了那扇门。是在那面
日子残剩的墙上。千疮百孔那房屋早就风化
墙脚那些
石头，像是我生命最后剩下的脚趾上骨头

你让风吹过来，敲响
那座漂亮房子悬浮在灯光上面多年
腐朽的梁。还有空心的廊柱
我曾经怀疑我在这里面住过多年。靠墙
所有的陈设都那么熟悉，但影子悬挂在墙上
看起来是陌生的。像是你
跟在我背后，影子在地上缓缓拖着滚动的月亮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要回来
月亮已经从屋顶升起来。岁月长廊端坐下来
那些哀叹者，看不到头顶苍老的月光
他们的世界是习惯用手指比划着未来的一切
手指沾上月光在廊柱上忽乱刻下符咒
再把自己的名字，潦草
写在屋梁中间上端。这时候灰尘刚刚震落下去

墙角里的狼尾草，风中抖动尾巴
狼潜伏在月光下面。而我
残剩下的骨头，最终走出那扇门
我不想让这些被岁月风化。风
正在缓缓吹动我的脚趾，只留下我的眼睛在那面墙上

    2023.11.11   清晨岛上


084.

仔细看看这个世界，是不
在一天比一天变小。尘嚣中
小到一粒沙
而不是那块石碑，可以静静地
让你刻下我的一首诗

你担心我的诗被风化，担心太阳
落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你
喜欢的是那块草地，荒原
只有那一小块。太阳从早到晚
都把它映照，从春天的嫩绿
到秋天的枯萎。风吹瘦了我们的脸
草也无法再抖动起头顶的蓝天白云

但石碑，你看它始终都是一言不发
有一大截被掩埋
在深处的土层里头，也只有这样
它才不会被风化得更快
其实我
早就想好了更牢靠的办法。最好是刻在
你体内陡峭的石壁上，连滴水都无法穿透

我们一起造访过敦煌，也一起观看过
莫高窟的岩画。那些洞窟
在你灵魂的世界出现过，那里
有你
黑暗躯壳内的空空石壁。空无一声

    2023.11.11   上午岛上


085.

我安睡的时候，桅船
张开了巨大的翅膀
帆篷驶进我宁静的卧室。但这里
不是港湾，也不是你的归处
喧啸的浪花击落在我的残枕上空

狂暴来自黄昏的海面
卑微的旋风
正在掀动我惊慌失措的世界，它们害怕
我多日来对荒原和极地的描述。你的
船队还在别处停泊。看看我
这一生
注定要遇上你，就跟你要遇上险恶的天气

我的灵魂世界没有彼岸。枕上
这孤零零的礁岩耸立
已经被巨浪吞噬，剩下的
只有梦的碎片。幸福的生活无法抵达
雷雨交加的那个夜晚，太阳
从我的孤独的上空滚过。那时候的梦里
我们还是陌生的面孔

我无法看到你，更无法看见
大海的远方。茫茫宇宙
离这桅杆有多远距离，我在自己家里测量过
那时的我特别困倦。躺在沙发上
听黑暗的风景如何敲门

    2023.11.11   中午岛上


086.

天空又开始暗下来，远方
所有的云朵都奔赴这里。黑压压的
把我们的世界挤占，突然间发现
已经不剩一丝丝光亮。满街
只看见数不清的脚步奔跑的声音碎片

蓝天也只剩下
一小块瓦蓝色布片。生怕它
变成流浪的土瓦掉落下来
砸在那些飞快闪动的脚尖上
倘若是落在我们的头顶
那慌恐不安的世界都会因它成为碎片，而让我们
浪迹在街头泪流满面。这是人类共同的命运

谁也无法再继续自由把握住自己。钥匙不在身边
早就离乡背井。身后是
我们抛弃已久祖先留下来的千年土地
却一个个都拥挤在这块瓦片下面。我们都是
流浪到这城市的猫，谁会再多看一眼
那些护栏根本就抓不住我们的脊背。喧嚣的车流
从我们面前滚翻过去，再滚翻过来

我们开始迫使自己涌进人流。这满世界的人
沦落到这城市，只剩下两个人的世界
穷人和富人。背后的黑手是资本
白天始终都在扮演上帝，夜间神一样推动这只无胎车轮
让我们把房屋都安装在那个飞滚而来的独轮上

    2023.11.11   午后岛上


087.

我并不熟悉的陌生人，如同
不熟悉那深处
会不断有火焰从那里面喷薄而出
夹带着哔哔剥剥的声音
像是要把我的一切都焚烧成灰烬

深夜里，陌生人的影子开始出现在卧室
影子按住我不许动。不许说话
一切都服从于黑暗中那根手指的指挥
它在指挥千军万马，飞关夺城
盔甲纷纷退后，杀出重围
战争始终在持续。战场无人收拾
最后只剩下满地兵器和唏嘘中狼藉

我无法揭开陌生人的面纱
薄薄面纱遮住了杀气腾腾的脸。眼睛透过纱网
露出来的光芒在黑暗中，迷迷蒙蒙
看起来
格外柔和，蠕动着草尖上
深夜的露水。这里闪耀着星光
四周的虫鸣销声匿迹。这一切都在捕获我

我醒来时，心
依旧都还在狂跳不止。双手恢复了知觉
但不敢伸出一只打开灯，生怕
看那影子最终裸露出来的熟悉面孔。那双眼睛
就像母狼的爪子紧抓住我不放。背后是空洞的狼穴

    2023.11.11   深夜岛上


088.

想起森林里迷途那个夜晚，我
无法向黑暗诉求。新时代呈现出光芒
开始索我
替那座森林代言。言谈举止像绅士
风度翩翩，却是陈词滥调

我难以置信自己的耐心。也难学会
官场上的装模作样，是谁
制定出来那些潜规则和繁文缛节的现代礼仪
普及到了我的舌尖和端庄坐姿
大大小小的酒楼，全都跟风
每一间包厢都虚设出一个主位。灯光
从头顶照到前来就餐的嘴唇

无数只酒杯谈起恋爱，碰响过后
都贴向自己的芳唇。沉浸在醉美时光
所有的美酒都是岁月的琥珀色
弥漫飘散开来
杯杯都是茅台镇上的酱香。味道带点儿苦涩
三杯下肚，天使的翅膀飞升
最难得的是刘关张那股子义薄云天的豪气

这是森林里的晚餐。但没有选择烛光
只剩下最后一场筵席，最后所有
豪饮的人都月光一样散尽。而我颤抖的嘴唇
留了下来，黑暗中
咀嚼着这一切。回味清晨最初的一缕阳光

    2023.11.11   深夜岛上


089.

我饮下黄昏
冬天的美酒不在唇上积下灰烬
夕阳继续燃烧。熙熙攘攘的人都
奔往这里，奔往
今晚月光摆下的丰盛宴席

请不要举灯，举向
那一张张并不陌生的面孔
他们的额头上正绽开太阳落下时的光芒
我环顾四周，如同抵达
一个万人空巷的广场。满世界的喧嚣
涌向这里，又从这里朝四处消散
白昼仍然持续在他们脸上

夜晚早就降临，嘎嘎作响的
独轮车驶往那些眼睛刚刚打开的
一扇门，又一扇
门，里面的大厅舞台
汇集了全天下的合唱队。烛台
在每一个墙角暗处燃烧，舞台下面
那一张张围在圆桌前的脸，激情已经被点燃

我跟不上古典与现代交响琴声的复杂音步
像是迈进一个皇帝陛下新修的宫殿
我不敢回头，也不能四处张望
只有缓缓抬头望向天穹。让高空安装在
中央寂冷的大灯，一盏盏亮起又熄灭

    2023.11.12   子夜岛上


090.

我在冬天总爱用皮衣裹住自己身子
感觉可以避开北方的风雪
那是高原上的羊皮，羊群继续
奔跑在太阳下面。你的
马鞭一次次驱赶它们，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但我仍在深夜感到有一股股寒冷
那是穿越到这岛上的北方高原的风
我看到了那些羊只
在往我这诗歌中白云游荡过的海边追赶，它们
拥挤在大海上空咩咩地叫喊
若在高原，这时间
我正好在帐篷里点起一支蜡烛开始用餐

我曾经无数次偷挤过它们的羊奶。向着羊圈
再斟上几大杯虫草浸泡的药酒
我发自内心独自畅饮过
一杯又一杯。趁羊群正在休憩时候
紧握住马鞭在它们白天奔跑过的地方
飞一般奔跑。就此
而躲过那后半夜雪的风暴。那时我在高原

眼下，冬天
又刚刚来临。这岛上没有暴风雪
也再看不到那白云一样的羊群
但太阳会照耀在头顶，夜里
总是会听到它们的叫声。直到我穿着羊皮衣把高原的诗写完

    2023.11.12   子夜岛上


091.

高原那干燥少雪的日子里，我的诗里
积雪纷纷总是席卷而来。沙沙声
不绝于耳。不绝于耳
往往是
你迈步行走在戈壁滩上那些夜晚

你在我选择的意象中，是欧洲马戏团
那个迷途的马车夫，被早上的旋风团团围住
你最后才拼命赶上他们。你们队伍像是一行五人
一个个古怪稀罕的装扮。最难忍受的
是你们梦醒时分摘下的面具，这才发现
面具下的脸部表情更加令人恐怖。那时你
双手正在引领他们做着弥撒

你对我的诗并不感兴趣，全部都用眼神
来表示不置可否。如同在深夜
向空中抛掷你们的道具，每一样道具
都落在高原越积越深的雪地里
但你们始终如一都在白天信奉上帝
深夜划向胸口的十根手指
却抓不住一片洁白的雪花。临别时

我看到了你亲手把耶稣的十字架搁放
在我的马背上。转身扬长而去
我只有望着你们的队伍消逝而去的背影
腰间挂几盏马灯。你的耳边
不时发出金属的碰触声。一只只脚在积雪上越走越远

    2023.11.12   凌晨岛上


092.

又写下一首诗。漆黑的窗外
雨声越来越大。窗帘
不时地被风吹起，像一只白翅膀的巨鸟
在朝我翻飞。同时
那一阵又一阵寒风也在开始袭向我

我所不知道的是，你
在那里远远看着我
看我像一只地老鼠突然间钻进暗穴里
使劲往潮湿的深处奔跑。隐隐约约的声音
从洞穴的底部发出来，月亮树的
根须也扎到这里。来回
多少时光从这里穿越到雪之巅。你在荒原

但岛上的天气瞬间转移白天
太阳升起的地方。夜间
雨又开始没完没了下起来了，没有什么
会比这样的冬天令人心烦
这首诗面临的处境也真是糟糕
世界已经变成这样，却又无可奈何
灵魂所依的躯壳早就无可救药

值得庆幸的,是你没有随我
离开我们的荒原。阳光
残存在白鸟的翅膀上面。低低漠风
无法在飞鸟的幻觉世界上空停留。而你
随时都可以看到雪在那红顶帐篷四周飘飞

    2023.11.12   清晨岛上


093.

我还能够奢望什么。你说
我还想朝未来的天空多看两眼
哪怕是白云在天边游荡，哪怕是
那片国土正在战火中烧焦。所有的尸骨
都在闪耀着圣战的万丈光芒

是谁
在寸草不生的地方，借用地火
点燃你灵魂的舌尖，再将自己的躯壳焚烧
命运已经无法抵达极地荒原
雪地也开始燃烧起来，忽冷忽热的光亮
像一只只逃生的羚羊。它们
早就失去了家园

苍穹之下，唯剩下体内
那刚刚吐芽的草尖，抖动着昨晚的露水
扬鞭的声音很好听。但正在飘向远方
篝火在圣地成了绵延不息的战火
你继续怀揣春天的梦想，把眼睛睁开
夕阳正从死亡高高的上空跌落
终于可以看到翅膀上的熊熊烈焰

你是这片土地上最后
一只巨鸟
一双跟随你出生入死的翅膀，在向你道别
没有人在替你祷告虚无世界的上帝
也没有谁察觉到伤口流涌出来的血即将化为灰烬

    2023.11.12   清早岛上


094.

雨总算是消停，但下午
太阳并没有升起来。我醒来
一直都坐在窗前，把天鹅绒窗帘缓缓全部拉开
等待
一只巨大的鸟从雨水中穿越到这里

那是我想象中的太阳鸟。全身
上下长满乌黑发亮的羽毛
它来自一个黑暗时代的世界
寻找属于自己的光明。抵达
我们的荒原，在光秃秃的大地上奔跑
每当看到它的羽毛脱落飘下来
满世界都闪耀着金光。大地在这时是温暖的

荒原的雨水一直都很少。一年四季
我们都渴望着雨季到来
但没有雨，只有更替的季节
你曾经一次次追赶着问我，这是
我们想要的爱情王国吗？是的
我没有骗你。我的回答过于简单
就跟太阳落下山去，我们重新坐回黑暗中

天已经开始慢慢黑下来，我
整个下午都没有等到那只鸟的造访
从这个窗子，我们都无法看到荒原
只感受到这世界无尽的黑，还有
从早到晚的雨水。从未消停过的烦心日子

     2023.11.12   黄昏岛上


095.

最终完成穿越时空的伟大使命。你
也不知道曾经横穿多少个夜晚和暴风雨
越过一条无名的河流，才跨进城市
这一道门槛，此刻
静静地躺在书案。仰卧在我忧伤的目光之下

我们的目光应该是彼此对视
我们的距离很难产生美。只因为我想不出来
你的故乡是哪条河流流淌过的村庄
你仿佛在伤心地告诉我，你没有故乡
村庄是属于那些游子。他们漂泊的脊背上刻下有你的
头顶上月光的痕迹。请记住你还在
那河边躺着的漫长日子里，月亮是你的爱人

你们早就分手，但月光的痕迹依然清晰
我朝你爱的世界消失殆尽的恐慌审视
才发现
你不应该是一块鹅卵石，而是
一只美丽的神话中的天鹅。你从遥远的极地荒原
飞到我们家门前的河流过冬，离开时
才被另一只天鹅抛弃在那里。从此你不再相信

这世界上会真正有爱情。既然我们同病相怜
那你应该现在站起来，好好看看我
看着我们彼此眼睛里重现的自己。再把自己无限放大
让我们的宇宙花园在这里重现。星辰日月
足以见证我们今天，相见恨晚

    2023.11.12   午夜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