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相忘：二十四行诗选（第240-255首）

240.

郊外，冬天埋藏已久的秘密被你的
三棵树
暴露无遗。我
早早就预备好双脚，穿上防滑鞋
迎住早上来自于河面的风缓步前行

结冰的河流开始迷恋上我的风衣。波浪
在浮冰下面哗哗响动
北方这片
硬梆梆的土地竟然还记得我，用坚冰
举起了我摇晃不定的身子。我的
衣着太过单薄，是谁在聆听
体内开始燃烧的哔哔剥剥的声音

无数块浮冰。一块块
都被你点燃，还好
你早早就牵住了我的手。透过指尖
就可以接触到这惊惶四散的火焰
我一步一步
陷入
自己的虚空和你布下的陷阱

那就干脆
我们一起燃烧。余烬落下
让河流上面的坚冰凝结。冰河之上
三棵树的倒影，风中着火
都缓步走向河心。谁能从河底立刻救出它们

    2023.12.26   午后岛上


241.

这是一条冰的长廊。你说
想要陪我一起朝月光深处穿越
那就快快拉住我的手吧，只因为我
一触摸到你
就想向黑暗中奔跑。直到狂奔

你知道我看不到你的脸。除了
闻住一股菊香，就只看到
一条流淌在脚底的河流。冰在这里
越结越厚。你
俯下身去把三个字刻在隔着冰的河面
刻下字的地方，你担心
我一脚踩碎。害怕河底的水把我淹死

那干脆就淹死吧，若是
淹死在你怀中，菊香就成为一条
缓缓流往西去的河流，让荒原
一路都是幽香。欢笑
成为头顶的飞鸟，极乐世界
会把你我
带到另一条河流。那里冬天从来不结冰

可以让你再把三个字刻写在沙滩上
我们自由奔跑，自由呼吸
松开手，我
肯定是用舌尖把字刻在你月光下的额头
再让沙漠上吹来的风轻轻把它抹去


    2023.12.27   清晨岛上


242.

天太冷。太阳在天山之巅升起来
但峡谷幽深，我只听见
鹰的声音
随疾风在上空回旋。马儿踏着雪的长廊
徐缓前行，溪流在蹄上溅飞

是谁还在那里堆着雪人，美人
却被自身的火焰环绕。石头在岸边
一直沉睡。胡杨林
在山谷入口，风在那树梢吹动
一片片
金黄树叶，低低呼唤
水底的游鱼。还有

你睡梦中的蝴蝶，振翅欲飞
而我
只远远望着。我的雪美人
你快把刚点亮的眼睛睁开，纵身
上马，随我一起穿越
这幽幽长廊。让飞蹄踏着这荒无人烟的雪地
我们不要再看那孤鹰。除非它的翅膀插向马背

那就可以让马儿像飞一样狂奔。狂奔时
请握紧你手里的马鞭
别抽得太猛，这野马有性子
它爱着风，因为这风
最爱雪中美人。只有那只高飞的鹰是最孤独的

    2023.12.27   上午岛上


243.

枕在这忧伤的午夜。我在海边
突然发现一只
白蝴蝶，头顶月光
从背后把它映照。而我屏住声息
只想把月光喊进梦境，再喊进体内

我，我
一直呆萌在月光如水的世界里。在此之前
有一只银天鹅从头顶飞过
那并不是我想要的。也无法抵达
它心中想要抵达的地方，正如我梦中奔向海岸
就想月光从浪尖上拖回我的流水
白蝴蝶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月光迈进我忧伤的门槛
一步一步，从梦境
到这坚硬的躯壳
开始穿越到我的心脏地带。有一些触须
正伸过来，但触碰不到
最是柔软的敏感部位。白蝴蝶终于看到了
这是一只惨败在冬天的蜗牛

哦，是的
我虽然爬过长长的海滩，但爬不过冬天的
漫长寂夜。看我喊醒月亮
却喊不醒枝上的白蝴蝶，雪花落下
裹住翅膀，它也再飞不进我沉睡的世界

    2023.12.27   午夜岛上


244.

下雪天，我这体内房间唯一朝外的窗子
是封闭的
荒原是一个野蛮广场。冰天雪地
我才变成雪狐，白蝴蝶
一个是我的肉体，一个是灵魂

我的灵魂向往着大海，春天
离我的翅膀极近。那里绝不会像
北方，雪花
浩浩荡荡在冰河之上行军。所有的树
都让鸟儿瑟缩，蝴蝶折翅
我雪里面的肉体是有心脏的。胸中有波涛汹涌
只不过是拒绝你舌尖上飘忽的火焰

河流从脚底穿过，仍然可以
找回我奔跑的方向，只要不迷失自己
就可以找到尽头。不同我们之外的喧嚣世界
总是有一条人人在走的大街
你告诉我孤独的世界没有尽头，为何
春天会在这里，大海也是那么近
看我怎样把惊涛骇浪推向那天涯海角

我可不是你所看到的雪狐。冰雪之下
就自身带火，但我
绝不会让你的躯壳靠近。灵魂附身
幻化成白蝴蝶，是想隐入眼前茫茫冰雪中
悄悄逃遁。一心只飞往辽阔天地

    2023.12.28   清晨岛上


245.

你继续睡吧，我的雪美人
这荒原的冰天雪地足以
让你把王子爱骑梦成雪一样的马匹。白马蹄下
越过灌木丛就是小溪，等待燃烧的草尖
全部都被你牧放的雪花啃尽。只剩下最后的粗茬儿

湿漉漉的岩石上也有了你的雪花
飞舞的踪迹，我只想沿着峡谷的溪流
逆水而上。逆水
奔跑的蜗牛
正从乱石堆里爬过来，你说
千万别伤及它的躯壳。那里面有疯狂的
邪恶的声音闪耀着篝火之光

这躯壳里蛰伏的狼，眼露贪婪和凶狠
它是来自天山之巅的王
只因为听到你的召唤，才尾随着我
穿越这茫茫雪原。起伏跌宕的沙丘
直把蜗牛的
躯壳当成了自己的狼穴。你看看它
竟然想要王子的马儿扑倒在地，再猛咬住拖进去

最终是用锋利无比的狼牙
撕成碎片，一小块
一小块当成一天里裹腹的美餐。连同王子
我也变成一堆骸骨，在你身边
整夜在你沉睡的世界里陪伴你。直到你有一天睡醒

    2023.12.28    中午岛上


246.

你掉转头来。这天山
忧伤是一匹狼
蛰伏在荒原的冬天。一团生命的火焰
在它眼里跳跃，沉睡的猎物正在
一点一点靠近我。其实是靠近

寂寞王国的时间假象，孤独在万物世界
也必定会有尽头。你昨天催促动身
总是煞费苦心
那个迈着阔步始终朝前的人身子是空的
他刚刚从躺了十年的狼穴爬出来
与你同行，我
知道那是你前世的坟墓。早就荒草萋萋

你开始加快脚步，而他
尾随身后的影子正在夜间消失
额头
被雪峰上的风吹着，我
却感觉有些滚滚发烫。你渴望
用手抓握的东西看上去，月光下像冰
潮湿的是他的手心

一转身，他
突然间
站成了一棵树。在你我之间
一只弓箭正瞄准猎物的心脏部位，而
你朝我死死盯着，才发现是天山峡谷走失的孤狼

    2023.12.29   子夜岛上


247.

冰河之上，战狼的军队尚未抵达
只听远远一声
火驹的嘶鸣
峡谷深处的剑齿草就纷纷
举起了白旗。等待石化千年

风
摇不动它们的盔甲，战争
只在冬天进行。不可诠释的爱情
陷入僵局，如同罪恶这双手
变成马蹄狂奔
我从未使用过的兵器，竟然杀敌无数
无奈敌我悬殊。唯有提醒自己

与其错过一生，宁可身先士卒
戎马战死
绝不可后撒。迫在眉睫
这年龄，我
仍然是生机勃勃，勇猛无敌
我敢怀疑一切草木，似乎从来都是
对五月初开的菊深信不疑。哪怕

最终被你缴械，但我
无所畏惧。因为我深爱你和这个世界
才渴望更多的荣光披身。哪怕飞蹄之下
这水上坚冰被我无意间踏碎，照样纵横冲杀
就想要让你听见体内那片喊杀声震天动地

    2023.12.29    清晨岛上


248.

最后一天
我的疲惫挂出了免战牌。心像
一片树叶飘出沉寂的森林
响起脚步的
雪地上有人随意点燃荒草。马蹄落下

天空在荒原
孤狼的爪子上放牧。鹰的翅膀
不停地盘旋。夜幕降临
让失踪已久的云
突然间找回我点燃篝火的露营帐篷
再度消失在沙丘的瞬间。而我朝那匹马
一直都呆呆望着

罗布泊和王朝毁灭处在同一地平线。孔雀
在河岸边徘徊不定
没有雪花的夜晚，黑暗
探照着篝火照亮的灵魂宫殿。楼兰女王
早脱下她的锦绣王袍，换成
贴身的睡衣。而月光
像一只雪狐穿过结冰的河岸

我终于看清楚，所有的荒草
都被冰冻结。起身时
那个点燃草根的人，看不到面孔
他跃身上马。女王野蛮的身子
已变成天空中那匹狼

    2023.12.30   深夜岛上


249.

我奔跑在森林里，像一个
梦幻世界的穿越者
雪仍然没有停止，如同
一颗狂跳的心
被一只鹰牵引着带向高空的风筝

那里是
半扇宇宙的门，敞开
又立刻闭上。蓝色的海在背后追赶
我从一个山顶爬往另一个山顶
踮起脚尖，手指伸展
照样无法够着
体内生长而悬浮在空中的云朵。风筝在那里

若隐若现。鹰
刚刚脱离了风筝那纸，挣断了的长绳
它飞越到森林，绕过浩瀚大海
但看到了你，还有伸延到激浪中的礁岩
朝太阳呼啸着展开巨翅
震落
树叶上薄冰和积雪。雪的千军万马在地面狂飞

这时我
突然间睡醒。森林在小木屋四周
继续往荒原的方向奔跑，梦幻
尽头也在那里。我像是孤单单站在尽头
在这个世界仅仅只剩下自己一人

    2023.12.31   上午岛上


250.

北方的河流夜间停止了一切演奏
天地一片宁静。转瞬之间
另一条河流
以汹涌澎湃的壮阔，从大海
缓慢横流过来，从桥头涌向我的体内

此刻，我
站在桥的影子们奔跑的地方迎接
风雪到来。风是静止的
而雪呈献出瑞兽搏斗的画布
让我听见你的血液在燃烧的声音
火苗从卷起的一角
开始一点一点呼啸。闪动光芒

你离我好近啊，就只有
一步之遥。迈过这道新年门槛
好像我们都一样，很快
都成为这雪花中的一朵。风领着我们朝前迈步
雪是走动的瀑布
与我们的手指格外亲近。那一年
你我第一次坐在一起，坐在荒原深处赏景

辽阔无边的夜，我们一块儿起身
影子被我们甩在背后面。但你
和我始终保持一条河流的距离，河面的冰
覆盖了一层
又一层，你仍然在犹豫不决而没有携我奔跑

    2024.1.1    清晨岛上


251.

－座死火山。如此深度睡眠
才可以让自己的记忆
在欢呼雀跃的声音接近宁静致远的瞬间
离最初的灵魂越来越清晰。面孔
却让自己在睡梦中模糊，无法看清另一个清晰的我

隐身体内的思想跟岩浆一样，喷发以前
缓慢奔涌，像是万人上街游行
从每一个游行者脸上所能看见的愤怒
和仇恨的眼睛。内心虔诚
写满了行进在队伍中的纯真表情
所有的血液都是在淹没之中哔剥燃烧，此起彼伏的
呐喊声变成了冷却下来的火焰

这是新年的第一天。我们的世界
以一座火山的姿势呈现出来的时候，你
没有往后退。瞧我们面前只是一座
沉睡的那片火海，岩浆
凝聚力量而至就是千疮百孔的石头，遍体鳞伤
每一个触角都是锋利无比的回忆。坚硬躯壳
比柔软的肉体更加脆弱，但你我都不愿承认自己

两个不会相忘于江湖的人，终究是要
在这里重逢。相遇不易
但无法改变的事实证明自己，前世今生
有过约定的一天来临，未来难测
只要今天不再错过。我们应该面对面看见对方伸过来的手

    2024.1.2   黎明岛上


252.

沉睡者的手脚在舒展。她
其实都是
一直行走在路上。尾随在身后
爱情变得越来越透明，尖锐的思想
在梦中，逼着我们选择最终行进方向

荒原上再看不到河流。注定要
让你我成为迷途的盲人
一只鹰
从沉寂的上空飘过。落下来巨大阴影
像冬天的花朵在梦幻世界绽开
我们的耳朵只有声音
犀利地划过去，消逝在翻滚的雪地上

还好，我们都紧紧拥抱在一起
坐在马背。夕阳
在西边指引了方向。翅膀沙沙作响
早就有人将鹰的羽毛点燃，夜幕
从地面往高空上升。雪花
在飞奔的马蹄之下
纷落，也落在我们抖颤的脊背四周

你开始闭上眼睛。耹听
没有尽头的路，是谁
一路上都在诉说忧伤。遗忘自己身体的灵魂
最终离开躯壳，从
白云悠悠的夜晚归来。红顶帐篷扎在虚空的地平线

    2024.1.2   午后岛上


253.

这深夜，黑暗
从一座火山，再到另一座火山
朝着我
缓慢移动，移动闪光的
一架钢琴。让你我同时摁住琴键

那光来自于火山烈焰。红唇吐出
滚烫滚烫的岩浆，石头
尚未完全凝固下来。黑色琴键
从奔突的火焰底下
一跃而起，音乐
像一群极乐鸟飞入
森林深处孤寂的上空。一只只栖息

在树梢。它们
并不知道火山喷发会持续多久。雪白的
大地上，所有的音符都是一只黑鸟
轰然坠地的翅膀。岩浆冷却下来
像荒原上的狼冻结在那里的尸骨。这孤独王国的美食家
味觉早就丢失，也没有了同伴
无法转身再成为世界最后的狩猎者。捕获猎物

这时，我们凝视着
这一切。沉积
体内的毒素都变成了奔涌而出的
岩浆。岩浆
或许都被舌尖跳跃的火苗点燃。直到天亮

    2024.1.3   子夜岛上


254.

那一场
雪纷纷扰扰而下，过于突然的造访
使得我们的眼睛急速把门关上。而窗
一扇朝里，另一扇
往外敞开心扉。四面都是夜深黑色的墙

你催促着我，用劲把它推动
哪怕让一个墙角迸裂出
半道缝，光芒
乘隙而入。雪一样照向我们头顶
一座火山和一座火山瞬间爆发
体内的岩浆奔涌而出，却拥挤在
小小火山口

此刻你冰冷的身子，是滚烫的
指尖缝利
触碰到我最柔软的部位。沉睡的那片火海
都开始苏醒，水的烈焰尖叫着
从低处喷向高空，如同云朵
同时抵达雪花覆盖的峰巅。是谁扎下的帐篷
也最终被点燃，迅速蔓延到四周

我终于登上这座岩浆覆盖的岛屿，寻找到你
心的旷野。马蹄
任意狂奔中碰上雪地的骆驼草。频频抽响的
是马鞭，而不是我开裂的肉体里那堵
墙。墙在梦中一面面呼啸着崩塌

    2024.1.3    清晨岛上


255.

厌倦了提灯迈过门槛的人。其实
我是厌倦了自己，提着半盏菊灯
缓步迈过
冬天，一道一道门槛
心像一瓣菊香飘过

熟悉又陌生的过道。看不清楚
头顶上的门匾额上模糊的字迹，经过
太多风雨洗刷，早就
无法辨认。也无心
再去仔细辨认，过去的事物
像一把门上挂着的锁，钥匙弄丢了
而我们的世界，那个宽敞明亮的房间

落满了太多的灰尘。隔着窗户玻璃
你我都看不到里面的陈设
或许是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身后的日子搬走了所有的一切
看守院落的人坐在门外，一轮又一轮
那张椅子是空的。人坐在上面摇摆的椅子
人都消失不见。连我自己都消失多年

你也是
从未归来。我们的影子仿佛都还在
笑声从背后把一个个人喊住，但笑声
也从背后很快消失。唯一不曾消失的
是自己，还有马背上刚刚落下来这双沾满尘埃的脚

    2024.1.4   黎明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