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相忘：二十四行诗选（第256-271首）

256.

深夜，所有的灯
都在一盏又一盏熄灭。而我的孤独
从雪地里站起来。一小片雪花
落下来飞抵抖颤的唇间。但我的双唇
并未来得及张开，或翕动

我想要到不远的地方去。只是
隔着一条冰河，结冰以前
你常常都会光顾。那里的金皇菊
总喜欢等到冬天才开。雪在上空飘飞
遍地绽放的花，一丛丛
像是篝火被星星点燃。点燃篝火的人
面孔没有出现，只看见背影

若是如此，不如
选择这样的寂夜前往。相遇不易
但我从不言弃，如同保守一个春天的秘密
花开在冬天，离春天肯定不远
你想象不到我会固执己见
非得在结冰的河流上面奔跑。一路都是
雪花在上空飘飞，一路都是绝美风景

总算停住双脚。深夜我面朝篝火
解开围巾，不再颤动的唇
呼出了一口热气。最新记忆从消逝的躯壳
找到了灵魂。我的世界终于有晚开的菊
只等你在雪前出现

    2024.1.4   午后岛上


257.

后院的门被推开。风
总是一副无事生非的样子
在它的虚空里，夜幕悄然降临
我的影子从雪地上起来
走回到我的身边

这些天，我自己拥挤的身体
却烦躁到了极点
只渴望着
世界带给我一片空白。宁静的房间
听不到半点
吱吱嘎嘎的响动。灯光
在裸露的墙面上静止下来

窗格上面的油漆脱落。当灯熄灭
外面只看见
树枝摇晃。古槐树的叶子
停留在玻璃上，和另外一些
毫不相干的物体
模糊或搅和在一起。时间流逝
无法在某个地方找回原来的清晰纹理

风在
继续摇曳，枝枝叶叶
碰撞到一处。此刻
格外令我生厌，甚至是厌倦了一切
恨不得把自己推出门外。世界远离我厌倦的斑驳躯壳

    2024.1.4    深夜岛上


258.

我们是怎样掉入资本陷阱的，进入丛林
弱肉强食的法则让适者生存空间
总以为会越来越大。大得
像一张张兽皮，披在了精英人物身上
只是还继续长出东方人的圆脸

要说我的情况更为复杂一些。这样的面部
表情说明什么，如此令人羡慕
更为彻底地陷入自己。沉思
让沉思者时常光顾我现在的门槛
这是虚拟现实世界里疯狂消费
所能带给我的感官刺激和战胜自己的快感
从头到脚，直到血管里每一滴血都被资本榨干

那些刽子手，杀人不眨眼的慈善面孔
绅士风度和领导们的举止言谈
让所有到场的人都失去了自己的警惕心
而且相当豪爽，彻底抛弃了老祖宗
遗留在身体里面的东西。不再需要这些
那些梦境中的孩子气男人
装扮出成功人士风格，开始挥金如土的作派

他们的目光极其残忍而专注，专门设计
针对女人和孩子的商业套餐
超前消费的思路格外见效。满街闲逛的猎物百发百中
全都上了一只只暗钩，无法挣扎
一步一步被你的百年虚荣掠夺。由里而外花光自己的一切

    2024.1.5   凌晨岛上


259.

我们的世界开始接近宇宙边缘。光
从世界底部，突然间照亮了自己
照亮的都不是你想看到的
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镀上黄金。无动于衷
让双脚一天天沉重。只剩下一双手

究竟要使劲抓住什么。世界疯狂
捏住我们，这
一张张变形的脸。差不多
全部都被捏碎玻璃一样，捏碎
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
已经失去了最为重要的器官。但为时已晚
往后也是那样，无法再治愈好这一切

人类在这个世界创造奇迹。奇迹
最终在这里出现，我们的骨头
在深深的裂缝间绽放出光芒
映照着躯壳，通体透亮
没有谁知道自己。自己的生活
到底最需要什么，哪些是最为重要的
陌生的面孔为何会在这里涌现

我们进入隐秘时代变成先锋。最危险的人
抓紧石头
打碎，再仔细打磨
所有的汉字都在象形文字世界脱胎
换骨。最终变成当下的自我

    2024.1.5   凌晨岛上


260.

那位先生看到了什么，他在
一鳞半爪的声音里捕捉到现在
人人都在沉睡，人人都没有
看到他隐形墨镜下脸部的慈祥和撕裂已久的
种种复杂表情。始终在种植象牙的人

绝大多数都是活在象牙塔。而他
一直爬在塔尖，跃身成为一代宗师
他认为活在梦里的人
总是会比现实世界里的要多得多
而他自己
从来不占据任何位置。他只活在高处
梦中俯瞰，从塔底到塔尖

我们弄不清楚这个社会核裂变时代
到底什么时间可以崛起。朦胧者的身体
变成月光里影子端坐在面前。一棵树
准确地说是一棵橡树，白天在他眼里奔跑
夜间越过一条又一条河流。不知何时
归入大海。他并不奇怪
却无法回答我的问题，是否使劲就可以拨掉

那棵长进肉体或骨缝间开始生锈的洋钉子
自由活在当下。我们无法活生生的存在
从这个只看见塔尖的孤独世界
突然间抹除掉这些。而他只想要自己
从高塔的底部继续发声，再次跃上那个复原的圣坛

    2024.1.5   黎明岛上


261.

灵魂的外衣，早就开始
裹住我们不肯麻木的肉体
世界在我们孤独的灵魂以外，隐形存在
不至于全部毁灭。你
永远都无法用身体里的磷火点燃自己

精神正在远离我们的世界。所有声音
都是从塔尖上空发出来的
我们的耳朵在夜间竖起来，并没有听见
灵魂深处的戏剧
是谁在
费尽心机进行导演。无休无止
窗子从黑暗的天空撞击到我们迷途的眼睛

沉睡者扔下我们的房间
进入太空舱
正在应邀遨游太空，认真观察宇宙变化
你是唯一的自己
何时带着天文望远镜躺在床上。惶恐不安
把眼睛打开看看，这里的情节突变
早就惊心动魄

醒来时你
什么都没有抓住。梦
也只剩下回忆起来的灰烬。明天在哪里
照样还是躺在这里。血红太阳
消隐黑暗建筑物里的光把隐现而出的面孔照亮

    2024.1.5   清晨岛上


262.

穿行在时间漆黑的长廊。生命
只剩下我
这一张麻木的面孔。所有的表情
都来自于这个世界和人们的无动于衷
在我脸上擦亮的玻璃窗。而擦落下的灰尘

纷纷落下一地。四周很安静
喧嚣的声音好听
变成窗外一树鸟语。一只只鸟
天堂的魔鬼派来的使者
给我们拥挤的城市递交的信件，无人取阅
街边邮局大门口的石狮挪动嘴唇
世界再找不到邮差的踪迹。快递公司

快递员的身体里上下都插满了会飞的鱼翅
鱼在街上游动。横冲直撞
穿越到我们的身边，抛送出去
一个个
包裹却没有人签收。客户被告知签收的信息
塞满了手机。手机
变成了尘世间来来往往的旅客临时安顿

喧闹无比的火车站。只因为火车停运或晚点
而错过接送的亲友有心留下留言条
但却无人撕走。所有的过客
都是脚步匆忙赶路，从一个站奔跑疾风一样路过
奔往另一个站。站在路口的人已无去向

    2024.1.6   清晨岛上


263.

我从极地花园那扇生锈的铁门走进去
在荒原湖畔迈步
那时你还在小木屋的床上沉睡
靠床边的小窗被风吹开，并没有把你吹醒
而我，一步步朝云端停泊的船只走近

森林里的雪，越下越大
从昨晚下到现在天黑
整整一天
你都是在自己白天的睡梦中度过的。我知道
昨天你沿着那条小路已经走累，三天三夜
你才找到了这里。小木屋是不是没变
还是你失忆前离开时的模样。只是

多了一道铁门，是你走失之后
才请师傅焊起来的。你走的
第三天，我
也就特意把铁门牢牢锁上。钥匙揣在胸口
这个地方的隐秘处
是你梦到我时把一颗钉子，死死钉进去
正好用来挂钥匙。哪怕走再远也不会弄丢

你这一觉醒来，有可能雪早上已停
万万不会想到的是，森林里
万物复苏的季节，眼前
世界已是渺渺茫茫，渺渺茫茫的尽头就是我
离你越走越远的荒原。船也刚刚驶离湖畔云端的指尖

    2024.1.6   午夜岛上


264.

说起来我是惭愧的。说走就走
森林朝我飞过来，河流
又从我身后飞过去。离开了你的荒原
我像一匹
飞奔的母狼。转身一直向东

失忆以前，这座无人森林
并不那么神秘
喜怒无常的小木屋。一股强光
逼近我
眼睛像是打不开，房间的门窗
也关得死死的。好像有人在不远处
耹听这死一样的寂静

我是当年失忆后才突然离开
这个并不属于我的世界
对于我却那么熟悉，又陌生
小木屋四周
那片雪地开始一天天衰老。冰雪
拥抱着草木和石头，与大地融为一体
打开一个记忆我终于变成我自己

从来就不要别人怜惜我，疯狂奔走
在孤独的森林。但我
希望找回我沉睡的那个房间，刺绣鸳鸯枕头
始终横搁在那里。那里
留下过你的耳语无数，你是从这里放逐到荒原

    2024.1.7   深夜岛上


265.

大地的四周暗下来。我
并没有眷恋过
从不属于我们的世界，一直在寻找森林
属于我的冰天雪地。哪怕天寒地冻
体内会有自己的阳光

你长时间都在荒原。疲于奔命
面向蓝天
想追逐白云一样羊群，它们亲吻着牧草
而我，从未在这里见过
来来往往的
人的影子。你们都在哪里
在你我拥挤的城市，我见过你的熟悉的面孔

但在城市以外的地方，我看不到你们的踪迹
所有的人都在喧闹的尘世间拥挤行走
一个个出生，又
一个个
悄然离去。太多的人
我来不及遇上，更来不及
相识一场。相识一场的人

已不在身边。沙沙声音在脚底发出来
一粒粒
都来自于沙的世界。我们的世界
一直都是在旅途，而你呢
大半辈子都是在荒原度过。从此你我都不再同行

    2024.1.8   清晨岛上


266.

等待你，其实是
在等待一场风雪的到来。离开森林
我就一直孤来独往，风太大
雪却
拥挤在路上。追逐梦想的蝴蝶

而你在梦想轿车的驾驶室，系上安全带
飞快驶离自己繁华路段的生活小区
直往上下班的写字楼。那里
你每天都承受着压力山大的世界
你像那一只蝴蝶，从森林里山谷
飞入喧嚣的机器。旋转木马
折断翅膀的沙漠，变成一匹迷途骆驼

是我向你打开了幻境，最终让你坐下来
缓缓嘘一口气
暂时避开那黑暗中楼层，黑压压的
楼道里脚步声。你的眼睛
总算是进入另一个世界，我们的荒原
却无法成为人类命运的救助站，这里没有
你每天期待着灯光呈现的地下停车位

你的身子下坠，躯壳再飘起来
直到在我们的荒原消逝。这里都只剩下我
一个人孤独的影子，我
也不再
等待你的陌生面孔。梦醒时突然出现在眼前

    2024.1.8    清晨岛上


267.

这一路
风餐露宿，你才最终意识到了
秋天的风雨在光秃秃的体内
洗刷了这个世界。也摧毁一切
甚至是不可能发生的，圣殿坍塌也只留下

最后一声轰响。如同冬天
以往的旅途过于漫长，一节一节车厢
夜间穿越到荒原时光线暗淡
到了现在已经无法想象。一只大鸟
飞掠而过，看不到翅膀和羽毛
在巨大的夜光中下坠，骨碌碌翻滚
雪崩后山顶上碎石的声音一直滚落到河谷

和深渊。看不到我春天的身体
或是躯壳在水面悬浮，慢慢
往远方漂走。无数漂木开始腐朽
到了河流尽头再无踪影。河面映照出天空
星星停止了闪烁。月亮
也躲进深处跌宕起伏的云层，古老森林
只留下冰雪消融的日子里冻僵的姿势

你终于抵达目的地。在一个疲惫不堪的年代
找到这里。世界留下的唯一避难所
站在原地等我，异域风情的地方
头一回
有了内心宁静。面对最后的完美圣物交出自己一切

    2024.1.9   凌晨岛上


268.

天尚未亮。这窗外
一声声车流
在寂夜的尽头碾过我。再碾过去
黎明前的黑暗中漫舞着
我们横穿过的马路，世界并没有横穿我们

只留下给夜的躯壳。有一架钢琴
在这里，你的睡梦中惊醒时
雪的琴键被无数只车轮滚滚压过
再发不出任何声音。白天过去
会有嘶鸣
从我们的世界喉咙底部夜晚发出来
再让一只只车轮滚过。雪亮声音

雪白的窗帘上留下来的辙印清晰。雪中
一条条
大街。沿着街面疾走的腿脚
在叹息的桥头，那叹息横穿过的黎明
再无法唤回来夜间那两只黑蜻蜓
我们的世界并没有留下它们的幸福影子
它们的爱情早就被车流淹没

甚至是被你的梦遗忘。只有我
曾经在桥头见证过，但仅仅是过去
我才从那里经过。双腿沉重
脚步匆忙。那时
天刚亮。桥底下马路随车轮滚动长出了翅膀

    2024.1.9    黎明岛上


269.

没有停留。我得继续赶路
要赶在大雪封路以前
走出我们的世界。那里只剩下回忆
荒原早就消逝。没有消逝的
只有头顶这一片片雪花

深处的你，再无踪迹
雪像蝴蝶一样
正在到处寻找寒冬的去向
你在春天的睡衣里走失自己
沉睡的身体感受不到
太阳和月亮在哪里。它们
为何都照不到这个地方

寒冷铺天盖地袭过来。一一袭向我
这单薄的躯壳
我并不担心会被雪花
蝴蝶一样的翅膀，一寸寸吞没
一切都太晚。我无法遁逃
只有抬头
望着奔跑的蜗牛们的天空

在这个受到惊吓的声音里，我找不到
哪怕是废弃的
一座城堡的大门。城堡
在这荒原早已荡然无存。荡然无存
我们的世界再看不到雪花，但有一只只蝴蝶

    2024.1.9    清晨岛上


270.

我刚刚躺下来的时候，你
露出了半张笑脸
像是就在这窗外，树叶在摇曳
你的笑容在树枝间闪烁
被白云穿越上空落下来阴影覆盖

赤裸的沙漠开始呈现出你最美的胴体
你就躺在小木床上
木屋的门窗早就被人卸掉。墙
在我们的荒原，四散成一堆乱石
只有森林继续朝我们靠近
每一棵树
都没有放弃过你，也没有扔下我

树叶替我们铺着小床。月光
从树叶缝隙里穿透我们的世界，现实生活的叹息中
你我无奈都是另一张脸。没有笑容
我们裹紧的身子都是沙子做的。一粒粒
金黄的沙，握在手中都会发烫
但这是夜晚，冬天零下二十四度
沙子冰冷。像水中折断了的刺凝固而成的沙粒

你一直都是这样期待着我，我的世界
并没有太多的神秘，更不存在那匹孤独的狼
穿越在你梦境之战时发出的声音。或许是
你想要的那片金树叶，而不是
一粒滚动的沙摇曳的狼尾草

    2024.1.9   午后岛上


271.

一缕星光坠下来，正好
落在我
伸出来抵达黑夜里的长睫毛上
而我的眼睛很孤独，像两个小小湖泊
被你随手丢弃在了荒漠。荒无人烟的去处

忍不住想你
这一回不辞而别。你响起的脚步声
离得我这洁净湖水越来越远
我知道你必然会迷路。迷雾散失在直觉的方向
森林世界的边缘是荒漠，你日夜兼程
穿行在狼群出没的
草原边界。我只好闭上自己的眼睛

你开始背弃我们的世界。我用双耳
竖起来耹听
你脚底的沙尘暴，再变成荒原狼的影子
尾随在身后，却不让你有丝毫发现
好长一段路你都被黑暗迷雾吞没。那是
一只巨嘴怪兽，在它的体腔深处
我打开双眼，只为替你索来头顶的星星

星光带回你的面孔，重新恢复梦中知觉
白天紧靠着墙体。躯壳在深夜
肉体被你魔鬼的手指摁进墙的裂缝间。你说孤狼
更需要灵魂，我
再替你将灵魂唤醒。最后向荒原投去全部目光

    2024.1.9   午夜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