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公河十八章（组诗）

   
浪花膨胀的季节，要不要用一个隐喻
来收获湄公河成熟的虚拟
再放进月光里晾晒
放进一声鹰鸣里左右测量季节的倾角
还是把失散的果实
当做河被灼烧的一块惨白
等待植皮的岁月，被挂在岸边干瘪
像迷路的云朵还在搜寻月光里做的记号
皱纹满布的心事啊，在河乳汁不足时
都已被泪水腌制
 
那么，就让我蘸取这些咸味
像风蘸取阳光，把悬赏通缉贴满整个山坡和阡陌
写下，那一天，落日从桅杆滚落
跟浪花被卷入下一个黑夜
再也不肯回来
写下，岸把泪
一行给了黄河，一行给了长江
谁能扶一扶大地嘶哑的嗓音？
写下，昨天的流水
水，走了，带走八百里记忆
 
用瘦骨嶙峋的浪花写你
用打碎的山色为墨写你
河里每一根水草都是一个标点
恰到好处地断开水面盘根错节的前世今生
于是，我从一曲山歌写进你富庶的生活
将日子打扮得山高水阔
我从一滴雨落写出你快乐的光泽
蒲公英托起一座春天舞蹈着
我从一双翅膀写到你飞翔的蓬勃
雄鹰的鸣叫擦亮天空的蓝色
写亮黑夜捧来四射的星光
当湄公河卷起时代巨浪
一支笔也能装进披荆斩棘激情澎湃的声响
当时光的钟撞过五十四场
历史的书写在号角里雄浑激荡
 
河水里浸泡的船艄声
已酿过千年
端起一叶巡航的扁舟
像端起故土的醇香
将湄公河的一朵浪花
一饮而尽
 
湄公河，从未被虚拟过
这样一条河，能流动一个时代

 
2.打结的桥
 
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
　　——常建《塞下曲》
 
一定有什么将澜沧江大桥打了个结
越使劲抻直，越把往昔的辛酸挤得越紧
我站在一河水做的历史书前，与你
四目相对
 
贫穷衔在乌鸦嘴里，喂养枝头
饥饿的苍茫
看商船从傣家的朝阳走向暮霭
却没有逃出异域夜的沼泽
 
一定有什么剪裁了阳光的形状
缝补，联合执法的燕尾破开雨丝
趁夜色织就的网
照耀遮天蔽日的两岸稻谷飘香
让麦芒也学会齐心表决思想
尖锐的指尖削瘦
一声鹰鸣的嚣张
 
子弹飞得快过翅膀
我却仍能在一双蝶翼尖上
辨明山川水江
 
一定有什么不可掩饰又无法逃避
就像飞翔的影子
或是被长胖的绿色挤掉
或是把长高的春天，拦腰割断
重新分娩出一个和平的金秋

 
3.拔地而起的水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李商隐《暮秋独游曲江》
 
路过多少斜倚的丘陵
读过多少摊开的草原
才遇见这拔地而起的水
 
是为了看清影子
河把自己立起来
是为了走得更远
桅杆洗净乡愁
他举起右手，擦亮巡航的满天星斗
她双手合十，像合上水的眼皮

 
4.唇齿相依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王昌龄《从军行》
 
咬紧牙关，唇知道齿的心事
所以才会在绞滩时更卖力气
包围一颗牙齿的力量
像握紧刚刚随军的时光
爱，扎进水心里
 
咬紧牙关，唇知道齿的心事
所以才在去民船走访时
用牙齿磨碎时光，填补
木板窄桥摇晃洒落的阳光
让你倾斜的疲惫逆流而上
 
咬紧牙关，唇知道齿的心事
左侧老挝，右侧缅甸，我长成一棵行走的树
迎着泰国的佛像，花香译成梵语成行
假装流浪也有禅修的模样
当商船的隔层里有粉末凝滞经文
每一根叶片齐刷刷指向根的方向
 
咬紧牙关，唇知道齿的心事
21处激流和23处险滩铺成的礁林
练就了巡航船刀尖上的舞蹈
就像牙齿看见鸟鸣上场，看见诱惑留香
看不见儿子降生，看不见露珠忧伤
它们要赶上日出前上岗
就像我此刻站在巡航艇上，咬紧牙关
湄公河流成祖国，唇齿相依
唇寒齿亡

 
5.一株黑夜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 《示儿》
 
岸上长出一株黑夜
我看见往事从泥土中复活
用沾满油污的手指在空中
一笔一划，默写枉死的亡魂
 
饿了，掰一块黑暗
渴了，舀一勺夜色
这高浓度的夜色灌醉了高脚杯
直到分不清星光和月华
一饮而下
溢出一朵水做的花
再溢，屈辱就满了
异乡的孤魂便不能逆流而上
除非这株黑夜仰天长啸出一眼枪口
直奔朝阳，打一个正义的黑洞
 

6.水的疼，我能听到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王维《画》
 
水的脊背残留的弹孔我能看到
水从时间转身挣扎过来的疼，我能听到
决堤，在我体内这条伤心的河
要用多少飞雪才能把身体里的冤屈湮没
 
那些哭泣像岸边的椰子树
不断用泪水将自己层层脱落
只留满头过季的思绪
摇落，满地伤痕
 
水，还在哭
哭疼了满江渔火
这一次，它要用泪水把自己湮没
 

7.巡航艇
 
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孟子《离娄上》
 
甲板总为前方称出重量
表盘总为前端指明方向
其实，刻度可以穿上河水的衣服，扮演一根
没有立场的指针
当时代左摇右晃前行时
随时刺破倾倒的那方天空
 
我们习惯了用眼睛诉说
不管是婴儿初生的啼哭
还是白骨回归大地的，那把火
却看不到女神忒弥斯蒙住双眼
才能遥望正义的目光
让奥林匹斯山上的每根草木
都能在暗夜里齐刷刷指向
右手表盘里指针利剑的锋芒
这利刃寒光把甲板托举的守望照亮
 
从此，一枚落叶的飘落
也能精准称量出一个季节难言的哀伤
公平的阳光不会只将山一侧的脸庞照亮
岸逆流，水候场
鱼儿游到云朵上
流星不再割裂星空
河流不再割裂人群
贫穷不再割裂生命
国籍不再割裂梦想
 
阳光译成四国的光线拷问
每片胆战心惊的叶子
让表盘下的影子，无处躲藏

 
8.熟透的雪
 
只恐巴菰好风味，江南无地种桑麻。
　　——朱圣基《七绝》
 
北方的雪该成熟了
像青涩的芭蕉整根运到北方
雪熟透时
西双版纳的雨刚刚孕育胚芽
 
没有扫不到的雪
包括前生今世缝隙里的
在一根拐杖里脱胎换骨
夕阳背着一支高浓度的爱恨修剪的箭簇
已离弦
 
生命从一根针管始枯萎
那些不懂融化的雪
早晚会从迷茫的眼神里化出
一条汹涌的河，两行削尖的泪

 
9.水
 
春色三分，两分尘土，一分流水。
　　——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水，本随遇而安
有时它藏在一片云朵驮起的阳光上
有时它藏进手心里翻滚的稻香
 
有时他们成群结队，在一根指尖的河流里流浪
一声雷鸣，让水草柔顺的长发
长出无数箭头，身残志坚
为岸指明了流动的方向
像母亲越长越长的白发
再一次孕育逆流回襁褓的我
 
没有水的东西
流不成沸腾的生命
像流尽血液的战士，只能用狐死首丘的姿态
守望母亲河的喷涌
于是
河床微微睁一下眼，就让
一条义无反顾的河，在积年累月之后
捧出新生的浪花
欢呼雀跃了每一位隔岸观火的捕鱼者
 
河的流向是水的命运
水的柔韧是血的性格
这一地赤水，用归根的落叶使自己受孕
分娩出一个红彤彤的春天
涌动东方

 
10.再多一滴就太满了
 
满目飞花万点，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肠。
　　——葛长庚《水调歌头》
 
泪，圆满我的梦，再多一滴
就太满了。往事在眼眶里摆好睡姿，看见星
我追忆夜
 
一滴沉重的泪
砸在“三颗石”上的声音
盖过了日子的声响
湄公河金三角水域的痛
让祖国成长了百年
抚摸十三位亡灵的弹孔
从今天抚摸到时间的下面
冰冷的热泪，一遍一遍清扫着
芭蕉树下第一面五星红旗的影子
 
就是这滴泪，滴落三千世界
十地人间，缓慢地在每个人
目光里长征
“华平号”和“玉兴8号”，船桨
发出母亲脚贴大地
布鞋踩过时光的叹息
走过一次，梦醒一次

 
11.烹出一条河的前世今生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
　　——袁郊《甘泽颖》
 
巡航艇上的新兵一下连
眼睛里就发了芽
好奇地张望每个犄角旮旯
好让自己的热情快把根扎
 
灶台上的半盒秘密
成了兵们最后解不开的疙瘩
到底是什么调料
让炊事班长看一眼
就能做出美味笑如花？
 
每次巡航前存进歌曲的音箱
巴掌大的地方
接龙五十四次平安愿望
把昨天炒进今天
也把兵的青春
从此岸渡到对岸
湄公河在一把炒锅里
从前世翻身到今生

 
12.童话：老人与河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卢纶《晚次鄂州》
 
小时候他害怕风刮来
那些暴戾的呵斥
一下子就把月亮吹灭了
 
小时候他害怕云飘来
一手遮天的黑衣人
一下子就像乌云抹净月光
 
民如水，亦如土
一辈子踩在他们头顶
终于被他们压得再无出头之日
那个叫糯康的男子不会知道
他掳走的那个童话
由这艘白艇驮过还未老去的疼痛
还给岸边的老挝老人了
 
 
13.故土：被一缕轻烟扯痛
 
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浪淘沙》
 
只因燃了一缕轻烟
故土就升腾到时光背面
 
一朵未开，一朵不在
陪了前世又赔进今生
罂粟花瓣上的黄昏
满篮夕照滴血，一地苍凉
每条盘根错节里都酝酿一座
宝藏，或者囚房
 
故土里的夕阳比悔恨更脆
烟起时，碎成月光

 
14.弥补
 
愁见滩头夜泊处，风翻暗浪打船声。
——白居易《浪淘沙》
 
老友走了
他把老友的泊位
用自己的货船弥补
假装看不到，河面被撕掉的那块皮肤
 
河水走了
他把降低的水位
用多装上船的货物弥补
假装听不到，水和岸生离死别的呜咽
 
儿子走了
他把空旷的驾驶室
擦亮玻璃多盛些干净的阳光弥补
假装能看清，哪艘巡航艇上的兵是儿子
 
昨天走了
他把今天捣碎堵进缝隙
再不够就割一块明天弥补
假装记不起，假装水都忘记
 
这个老船长一整个下午都在船尾
叼着烟斗，像咬住历史的鱼钩
并寻思着一旦掉落，拿什么弥补

 
15.笔直的弧度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苏轼《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兵钻进船舱，成为河
成为船，成为船在河心里激起的
细密心事
和千回百转的波纹弧度
越漾越瘦
肥了两岸
 
兵弯腰的角度总能契合
驾驶舱的操作杆
像两盘咬合紧密的齿轮
不知疲倦
兵也想把自己直起来
于是有限的岸上时间
你把军姿站得笔直
把话说得率直，把日子过得
坦直，像一道没有流过水的岸
品尝不到日子的咸味
 
于是兵弯腰钻回船舱
笔直有了弧度
河体温沸腾

 
16.折不弯的炊烟
 
更上高楼望江水,故乡何处一归船。
　　——顾况《登楼望水》
 
村落没有翅膀
秋风收割羽毛和鸣叫
把一把把捆扎好的季节
晾晒到岸上
 
时间被浸湿
犁沟里，风翻土浪
种下迫不及待纵身入河的汗水
希望能多收割些不流汗的日子
或是长出金灿灿的玉米
这岁月的金黄，向天空一抛
便洒下不打补丁的花香鸟鸣
 
这样的故乡，炊烟钻出
梦乡，萦绕湄公河上

 
17.我的身体里起了一场大雾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
 
从南方冬天回来的人
装不下一片雪花
温热的身体里起了一场大雾
 
隔夜的风已吹不动枕边风铃
像雾的趁虚而入，毫无戒备
这让我常想起一个画地图的兵
巨大噪音中铅笔划过纸面
把整艘船艇都划空了
我便盯住那笔尖
是期盼还是恐惧它穿过弯多道窄的河段
扎破我身体里的雾
那些不肯暴于阳光的心事
被逼上歹徒刀尖？
 
笔尖向我画来
鱼在湄公河的背面穿梭
澜沧江大桥替巡航艇上的钢板实现了晾干自己的梦
我的心却紧了一下
这一笔是佛丢进水里的那颗珠
 
 
18.在前所未有的清晨里
 
收功报天子，行歌归咸阳。
——李白《出自蓟北门行》
 
在前所未有的清晨里
写着最后之诗
 
一张张搬运，像掀起阳光般，把长方形的钢板
运到时光背面
一次次搬运，环形的光阴在水面落下又弹起
湿润了下游的船歌
一箱箱搬运，盛装信念的行李啊，如今满载
四国平安而归
流水里的故事，流水为我们翻译
一次搬运，就让万千橡胶树长出胶碗的弧面
一次搬运，就让千米湄公河安睡成婴儿的模样
搬运，这个动词，在这个清晨有了形状
 
在西双版纳，风也锻造成巡航艇的模样
露珠反射的威严令蚊虫害怕
那就再热血沸腾些吧
谁也偷不走这片大地的体温
在前所未有的清晨里
在最后的诗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