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出世

写你的时候是在春天
你从八月的队伍里出列
站在最靠近阳光的一排
紧挨在雷锋的身边
你告诉我们
是八月把你和人民连在一起
 
认识你的时候是在湖北
在荆江在沙市
在许多有水的地方
你用健康或有病的躯体
站在人们关注的视野里
与众不同的你
如一尊泥和钢的塑像
和我们交谈
 
认识你的时候是在海南琼山
在红色娘子军的故乡
在抗海风御海浪的椰树林里
有你坚强与不屈的基因
在几十万家产
两家服饰加工厂
两个服装批发店
一个汽车运输队
和小老板头衔面前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实在无法相信大款与穷大兵的统一
如同不相信一个磁场的两极
 
于是我又沿着你走过的路
来到桂林
来到你用两年努力才争取到的
心仪已久的营盘
 
看见你的时候是在桂林
在塔山守备英雄团的荣誉室里
你安详地注视着我们
如同一个总统
微笑着检阅崇拜你的士兵
并把那些寻根的目光
不经意地引向操场、菜地、宿舍
那些还在散发温暖的足迹
那些从你的脚上从你的身体里
走出来的气息
让人们一路由衷地赞叹与感动
这感动、这赞叹
既为一位烈士的离去
更为一名英雄的成长
是你让人们想起了海南的椰林
想起了荆江的白杨
想起了许许多多
由平凡和忠诚垒起的大坝、江堤
和雕塑的底座
 
我是从你的战友口中认识你的
我在与你的战友交谈时
你正从河里救起落水儿童
正将班长从砸来的巨石下推开
正将一位老大爷从烈火中背出
 
我是从群众的赞扬中认识你的
我在聆听群众的赞扬时
你正在护送一群小学生过河
正在给失学的杨小妹汇款
正在劝同学周道雄戒毒
 
我是从你的剪贴本上认识的你
从函授教材毕业证书优秀学员
从心得笔记本中认识了你
一个二十世纪年轻士兵的
全部理想与追求
 
现在我站在军营的台阶上
阅读你20岁的年华
阅读你仅仅八天的党龄
和你一年零八个月的军旅生涯
让二十世纪羞愧和悲痛不已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
为什么会在1998年8月
在22日那个没有睁开眼睛的清晨
让一段最嫩最绚丽的时光远去
化入几千年文明养育的美丽
 
李向群！你与雷锋与欧阳海
都是在喷薄的时刻化为永恒
那道大水里的彩虹
21道霞光紧紧相连
在神州由南到北由东到西
在所有有阳光有人群有思想的时空
站成一道最亮丽的风景
 
找到你的时候是在江边
8月28的南平镇
那是上天钦点的清明节
在这个令大地恸哭的日子里
天空特别地矮
雨点特别地急
每家每户门前的花圈
都在为你开放
下午一时的追悼会
清晨就已开始
两千人的会场
却有三万颗心在为你流血流泪
在为几天前还没有听说过的姓名
但却是自己最亲的亲人出殡
远近的民乐班子
自发地赶来
为一场史无前例的葬礼
演奏
哭出来的哀乐
让黑沙和挽联泣不成声
那个时刻
我在三处遇见了你的英灵
一驻公安烈士陵园
一撒长江护堤东去
一归故里相伴父母
三处都是你魂牵梦绕之地
三处落户  三处扎根
送灵车队一路缓缓行来
沿途的泪水
如长江的支流
波涛汹涌
 
那是一种怎样的告别啊
十里长堤十里黑纱
十里泪花十里悲痛
可你说
北江南海同是家园
你正走在返乡的路上
列兵的军衔让你
永远年轻
 
本来，你是可以避开这场不幸的
洪水初来时你不在水边
你在海南琼山的家中
探亲离抗洪很远
天伦距死亡很远
可你从新闻联播里知道了水势
知道了兵发长江的可能
走马灯似的电话走向连队
走向连队每一个可能的出发
7月21日，在家8天
让你坐卧不安的8天太长
一贯节俭的你用一张机票
缩短了这个距离
赶往了你应该站立的位置
 
本来，你是可以避开这场不幸的
8月5日部队开赴荆州时
如果你像以往一样执行命令
留在风和日丽的后方
不去缠着连长
不交入党申请书、决心书
不闯支委会发表一段
慷慨激昂的心灵表白
你就不会成为惟一不是党员的
敢死队员
 
8月10日凌晨
面对突如其来的管涌
面对喷出的碗口粗的泥水
你提起沙包，奋然往上堵
水的冲力比你的决心大
已在浪尖上搏斗了十个日日夜夜的你
像一个举重运动员一样
一下子把沙包举到空中
你用黄继光堵枪眼的姿势扑上去
用身子紧紧压在沙包上
等增援部队赶到
你早已成为一个泥人
只有笑着的眼睛
只有咧开的嘴
让我们找到了
曾经千钧一发的阵地
 
13日的幸福闸记得你
弯多流急的江面
漩涡一个连着一个
像不知疲倦的华尔兹
四米深的幸福闸
把三个并不幸福的管涌
和一道生与死的题目
交给了你和众人
“让我试试！”
你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扎入卷满未知数的漩涡里
漫长的一分钟里
快车道的流水
竟把你冲出十多米
为了稳住身子
你想起了越野的负重训练
抱起沙包，像一名相扑运动员
义无反顾地继续你的角逐
 
14日对于你来说
是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
水线入党
那是我军历史上少有的篇章
你彷佛一下子长高长壮了
站在激动的心情里
无论你怎么走
都有一种冲锋的欲望
 
8月17日凌晨5时
狂风大作
暴雨如注
作业区内堤滑坡
你大吼一声带头纵身跳入水中
与大家手挽手筑起两道防线
抵御洪水对残堤的剥蚀
两个半小时
两场音乐会
一场泰坦尼克号电影的时候
一场宴会
半场卡拉ok的时间
让洪魔认识了你和你战友的固执
它退却了
在你的面前
在即使正在生病的你的面前
在无畏的长城面前
它只有一种选择
如一头温顺的绵羊
沿着堤岸
乖乖远去
 
这是又一个惊心动魄的日子
惊心动魄的水正拍打着
一颗颗泡在水中的心
惊心动魄的水当然也在
拍打着你，拍打着你那副
正在大堤上艰难奔走的躯体
如同狂风摇撼一棵大树
你忽然感动头昏眼花四肢无力
而一贯把危难置之度外的你
竟只把灾难的到来
当成一次司空见惯的中暑或感冒
与你不扎领带的会谈
却不知钩端螺旋体早已钻入肌体
更不知你从此将走向永恒
你偷偷找卫生员要来几片感冒药
甚至刻意用一脸微笑
强行掩饰飘向生命的那团乌云
哦，你最后留下的
这几句平平淡淡的语言
那不是一段时髦新颖的广告词
也不是三五句豪言壮语
而是一个灵魂站在最能让人感知的高度
响亮爆出的雷霆
 
你站在二十与二十一世纪的交接处
站在生与死最近也最惨烈的关头
毫不犹豫迈出了一名党员的步子
那时候，踉跄的你
一步一步
在接近机枪眼
接近着碉堡群
沉重的沙包压在肩上
脚下泥泞的大堤
有些像夹金山
有些像六盘岭
有些像茫茫草地与无边的沼泽
你走在长征的路上
生命在一点一滴地耗尽
但如一支蜡烛永不言灭
你只有一个念头
向前！向前！向前……
 
请原谅我吧！战友
至今我仍不知你当时的脑海里
是否有过犹豫
有过害怕与矛盾
是否根本就是下意识
是否根本就没有来得及细想
但我相信你做得从容、坦然
无怨无悔
我是从那时认识你的
在今天的诗稿上
我与你交换我见你的感受
现在我只能做这样的假想：
如果当时我是你的连长
你的排长、你的班长，
该有多好
如果我是南平镇的医生、护士
哪怕只是一名武汉总医院的门卫
该有多好
如果当时我手里有部相机
有个能记录的本子和笔
我都能把遗憾减到最少
我不是追星族
但我善良、真诚
我会只允许你肩上的沙包只有一袋
甚至更轻一些
会祈祷你的病情不再加重
会跟在你的身后说
好人走好
一路平安
 
真正认识你是在你走后
从你父亲李德清身上
从过去木兰替父从军
还有很多子承父业的
所不曾有过的如今父承子业的故事里
我认识了你
那是一块怎样的方阵啊
一个老人戴着列兵军衔
在队列里出操、征战
点名时
与全连人马一起为你答到
那时我才知道
英雄不死！
在家中、在社会、在大堤
你都永生，如一棵白杨柳
如一株椰子树
扎根在堤上
扎在江边
扎在人民的心里
 
我是在雨后认识你的
你走的路
不是彩虹偶然的弧线
而是一种必然的选择必然的跨越
秋日的天空
蔚蓝如洗
你弯腰前冲的姿势
在阳光的照射下
美得近乎极致
你微笑着面对我们
面对这片国土和这个时代
你身上的迷彩服
整整七种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