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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里更新与加固的写作

——读梁平诗集《时间笔记》

2022-07-04 作者:周瑟瑟 | 来源:南方艺术 | 阅读:
《时间笔记》是梁平从抒情转向理性解剖的新拐点,但其实多年来他把诗与人的对抗与和解当做主要写作任务。诗能够解决的问题就交给诗,这是他的选择。

  2020年夏天,梁平的最新诗集《时间笔记》在我的书桌上摆放,白色与蓝色的封面,传递出时间流失而诗就在这里凝固的意味。梁平给我新的思考,当代诗人如何处理自己的生命体验?“自己”对于当代诗歌来说到底有多重要?“生命体验写作”与其它写作有何不同?

  在《中国诗歌排行榜》2019年卷的编后记里,我写到了“游走诗歌江湖的三种人”即三种不同的写作,传统经典写作、未知先锋写作和生命体验写作。三种不同的写作向度,从传统、先锋与生命的角度发力。

  梁平在《时间笔记》里的写作,有一个诗人长期生活于成渝而特有的诗酒精神,与当代诗歌语言形式、生命状态、时间意识的复杂交融。分析当代诗歌的好处就是可以直接面对当代诗人,分析古代诗人只能读其诗,而无法找到人,梁平就在眼前。我多次观察他而得出一个结论,他有古代蜀地诗人善饮、敞开内心、在大地行走与注重精神生活的特征。一次在南岳脚下,他站在夕光照射的一处荷塘边,宽厚的嘴唇如雕刻的一样,他带有金属质感的川音传递出豪爽、热情与智慧。另一次,我从墨西哥回国直接奔到成都,我来晚了,他坐在一张酒桌边等我,他一边举杯痛饮,一边拉住一位黑人诗人,向我介绍黑人诗人的作品与传奇人生。在我的观察里,梁平什么都是宽大的,宽大的额头,宽大的手掌,便于握着不同形制的酒杯或酒碗,宽大的肩与后背。

  我始终认定,什么人写什么样的诗,梁平不可能写那种纤细光滑、柔弱无骨的诗,他的诗必定是宽大的,我是指诗的精神的宽大,如果以酿酒的原料来类比,他的诗的原料必定是高梁,山梁上收集了大片阳光的高梁。他的诗有阳光或金属的反光,他把近年的作品命名为《时间笔记》,是有他的性格在里面。《时间笔记》反射的是阳光或金属的光,一种当代诗歌缺少的光。

  当代诗歌从1978年至今的40多年历程,是从语言到精神的确立的过程。每个诗人都有不同的向度,把当代诗歌带向不同的路径。梁平确立的语言不是修辞的语言,而是经过了过滤之后浸透精血的语言,他避开了当代诗歌一度繁复与纠结的修辞性的语言,他的诗歌语言硬朗、干净,读起来会有异样的感觉,感觉他拿着一把语言的刀要么在刮骨,要么一刀砍下去筋骨分离,诗的外形与内在,均有刀锋留下的力道。

  也不是写到现在,梁平才有这种语言选择,他本来就不是纤细光滑、柔弱无骨的诗人,他宽大的体量与性格决定了他写作的语言走向,只不过写到现在他的语言越发坚硬,流水冲走了尘埃,看得见水中的那些石头就是他的语言。

精装诗集,2020年4月第1次印刷,定价:59.80元

  一坛老酒自然吸引着他,《时间笔记》是一坛老酒,是诗吸引他去喝,或是他酿造出的酒,放在时间深处,他揭开老酒的盖子,酒香四溢。我读《时间笔记》,每一首都有辛辣、烫舌的感觉,再往深里读,辛辣、烫舌的感觉之后留给我回味的甘甜。梁平在语言的形式下,紧紧勒住诗的缰绳,在他笔下诗是一匹烈马,所以他必须控制它,让诗朝他的方向走,朝他的诗歌意志与精神世界走。

  他的每一首诗都是为了实现他的诗歌意志与揭示他的精神世界。近年他不断解剖复杂的人性,诗的刀啪哒一下砍在烈马的脚前,让人听到烈马仰身嘶鸣,在陡峭中传达出诗的意义与思想。

  梁平的诗有一个思想的硬核,他以自我解嘲、嘻戏的方式进行意义的解构,而不是平面的呈现,从而去突出他创作上的独立人格,并且以快速的节奏释放一首诗的意义,所以他的诗并不长,大多十几行,要么是组诗的形式。

  按说他强硬的诗歌语调会给人紧张与严酷的感觉,但相反他的诗在快速、强硬的同时,是轻松、通达与舒畅。他并没有把自己绑架起来,相反因为自我解嘲、嘻戏的方式的出现,消解了紧张与严酷的氛围,他的诗的意义却是坚固的,意义他在每一首诗里都立起来了。

  当然梁平近年有所变化,变得更决绝,在这本《时间笔记》里,我看到了他告别了纯粹的抒情,更接近了自我世界的本真与尖锐。经过了漫长的写作,才走到今天,一个当代诗人的思考更加清晰。

  当代诗人的价值观相当重要,你想通过诗解决什么问题,梁平显然想解决语言问题与意义问题。语言问题他解决了,就是以自我的语言刮骨疗伤,让文本的肌体更强壮。他不借助别人的语言,而是自我的语言,酒的语言,一句一句,高浓度的语言浇灌诗歌干枯的喉咙,他的诗的滋润对于他本人来说更加舒服。诗的意义问题永远解决不完,只能说写完一首就解决了一首,就像喝完一杯酒还有下一杯等着你,酒是喝不完的,而诗怎么能写得完呢?有写不完的诗就有永远解决不掉的诗的意义。

  《时间笔记》的序言是耿占春写的一个导读:从“私人档案”勘探秘密的编码,跋是魏天无写的:“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再论诗和梁平的诗。序与跋都与我对梁平近作的变化的认识接近,两位学者都是慢条斯理、条分缕析、以理服人的人。不像我直接谈看法,并且不爱引用具体的作品,与你们重叠的观点我就不讲了。《时间笔记》出版后,我看到诗人们表达出丰富的阅读感受,大家集中谈到的观点我也不讲了。

  出于对花城出版社的信赖,同时也是对一个诗歌写作老将的写作的尊重,我读了两遍《时间笔记》,结合我平时对梁平作品的阅读,我想夯实我对他的写作的认识。善饮之人必有金刚不坏之身,消化酒液的代谢功能自然更强大,一个善饮的诗人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善饮而已,但梁平有了个人的诗酒精神,注意我并没有说尼采的酒神精神。

  梁平的诗酒精神在我看来,就是时间在诗里发酵、生命在诗人的写作里发酵的具体过程,生命体验是由具体的生活细节、每一天的发现与思考组成的。喝完酒就喝完了,那是白喝。在我的观察与阅读中,我发现梁平写诗如喝酒,喝酒如写诗,诗酒相加成了他个人化的当代生活。

  当代生活有滋有味,有酒有诗自然有梦,梁平借诗做梦。我特别喜欢他那首《经常做重复的梦》。我认为诗能够解决的问题就交给诗。

  梦是诗最基本的形态,梦只在你睡着了的时候光顾,我从来没听说过醒着时可以做梦,我见过马站着睡觉,可以肯定马也会做梦,马在梦里一定奔跑,因为奔跑是马的本性。那么诗人做梦是什么情况呢?诗人做梦等于写诗,诗人在梦里解决了诗的表达问题。诗是自觉的语言,是在梦里说出的真话。梁平是一个梦中的诗人,他躺着做梦还是坐着做梦,甚至站着或倒立着做梦,都是可以的。梦是流动的液体,在梁平这里或许是酒液,在酒里做梦,把梦做成了诗的形态,酒醒后沙沙沙赶快记录下来。

  一个诗人选择什么样的语言就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诗人。语言有知识研究的语言,也有本能生活的语言,梁平选择的是本能生活的语言,不加知识研究的语言修饰,而是有策略地一句一句往外蹦,语言在他的诗里有弹跳力,像一块巨石被他粉碎。梁平的诗很直接,以“我”为发力原点,不绕弯,以直线猛射过来。北岛、严力等诗人有这样的语言硬度,第三代诗后诗变得松软、柔性十足,磨掉了语言的尖角,隐藏起了语言的锋芒,同时主动减弱了诗的思想的重量。梁平削尖了语言的锋芒,但他一般针对“我”下手,他的目标是人隐藏起来的那一部分,他写的是解剖之诗。

  《时间笔记》是梁平从抒情转向理性解剖的新拐点,但其实多年来他把诗与人的对抗与和解当做主要写作任务。诗能够解决的问题就交给诗,这是他的选择。梦里与梦外“构成了两个世界”,他清晰地揭示出“相悖”的生活真相。梦是空的,“子虚乌有”就是诗。

  梁平进行的是一场“语言变法”,他由纯粹抒情转变为尖硬的生命体验,这里面有一个重庆男人的诗酒精神,他加大了写作的重量,重到随时要崩裂,语言承载生命之重,当代诗歌处于历史性的十字路口,每一个诗人都有机会选择一条生命体验的路。诗歌不会总是玫瑰,玫瑰也会变成巨石,梁平的酒桶炸裂,酒液四溅,诗冲天而飞。

  周瑟瑟,当代诗人、小说家、批评家。现居北京。著有诗集《松树下》《栗山》《暴雨将至》《世界尽头》《犀牛》《种橘》《向杜甫致敬》(英、西、日、韩等多语种),诗歌评论集《中国诗歌田野调查》,长篇小说《暧昧大街》《苹果》《中关村的乌鸦》《中国兄弟连》(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小说创作)等20多部。曾参加哥伦比亚第27届麦德林国际诗歌节、第七届墨西哥城国际诗歌节、第三届(越南)亚太地区诗歌节。曾获得“2009年中国最有影响力十大诗人”、《北京文学》诗歌奖等。编选有《中国当代诗歌年鉴》《中国诗歌排行榜》《新世纪中国诗选》《中国当代诗选》(中文版与西班牙语版)等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