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荐读|杨克:巢圣诗集《事之根》序
杨克: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诗歌学会会长,北京大学诗歌研究院研究员。是当代汉语诗人中一以贯之具有个人化历史想象力和求真意志的诗人,其城市诗歌写作开启了某种意义上的主体性。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台湾华品文创有限公司等出版《杨克的诗》《有关与无关》《我说出了风的形状》等11部中文诗集、4部散文随笔集和1本文集,日本思潮社、美国俄克拉赫马大学出版社等出版6种外语诗集,翻译为15种语言在国外发表。获2019’中国诵读文学贡献奖、英国“剑桥徐志摩诗歌奖”、罗马尼亚版权总公司“杰出诗人奖”,广东首届德艺双馨中青年作家,广东首届特支人才文学领军人才,广东鲁迅文艺奖和五个一工程奖等外国、中国大陆和台湾文学奖十多种。
在中国诗坛,诗人巢圣是一个独特的存在,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孤本。
我这样评价并没有人为拔高之嫌。早在30年前,他就在外国发表英文诗歌,出版英文诗集。他的诗作不是汉学家翻译的,而是他直接用英语创作的。这当然与他教授英语诗歌有关,尽管那时他还是青年讲师。我们这一代中国诗人,比如公认英文好的西川,30年前也还没有英文诗集,而西川的外语诗集,主要也是翻译出去的。故而说当年巢圣是诗歌走出去的“孤勇者”并不为过。但我以为他是“孤本”,并不是指他早就“走向世界”,而是这样一个在域外风生水起的诗人,几十年来,与中国诗歌界来往很少,也不怎么给报刊投稿,尽管他很早就是广东作协会员,也是广东作协翻译委员会副主任。
巢圣可以说有恩于我。1994年,美国长岛派著名诗人大卫*艾诗乐博士来广州外语学院做外教,他是美国富尔布莱特计划派出的学者,当今英国首相苏纳克,当初就是拿了富尔布莱特学者奖金去斯坦福大学深造的。据说这个计划派出的教授要帮助所派国的教育和文化发展,艾诗乐是诗人,便有义务帮助广州的诗歌。其实当时我和巢圣也不是很熟,他向艾诗乐推荐了我。
于是有一段时间我们常常在白云山会面,松风草色间,我当面把我的诗一句句本意跟艾诗乐解说,巢圣将诗初步翻译为英文,艾诗乐再润色。他俩共翻译了我的诗35首,附录收入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诗集《陌生的十字路口》中。其后,至今素未谋面的澳大利亚汉学家西敏又翻译了我的十几首诗。这样,在上个世纪,我还是青年诗人,便已经有50多首诗歌被翻译为英语。当然后来梅丹理等汉学家诗人又翻译了好些。包括英国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终身院士艾伦*麦克法兰教授等外国人都曾行文,认为我的诗的英译水准相当好。可见我后来西班牙语、阿拉伯语,罗马尼亚语等诗集的翻译,也得力于英语翻译提供的借鉴。我绕了一圈,是想说明巢圣无论是汉诗还是英诗,他的语言都非常精确、干净、有韵味。
可有这么好功力的巢圣,为什么一直不太与中国诗歌界有比较多的交流呢?我以为这跟他的艺术风格有关。我们先来看他的两首诗:
王超部长送给母校的丝绵被
辗转反侧 转到了我家
他们说我是诗人
盖上会有诗
坐在冬天的床上
像母鸡抱雏一样
我的沉思默想
在人类的深处
像精子卵子般
自由碰撞
自由组合
孕育了
一个
又一个
有骨有肉
地上 天上的国
另一首:
冬
你是哭泣的
小提琴
忘了尘世的语言
月亮
照在
水中
冷峻
透明
好像河中
树林的
心
也就是说,巢圣有不少诗作是图形诗,读他的作品,不仅关乎内容,也关乎一种视觉符号,甚至是意象景观。图形诗具有建筑美、表现美、形式美的艺术特性,巢圣的诗作就像先秦太极八卦图符号,透着心灵的密码、迁想妙得的信息,还有构思布局的曲折与文中缠绵之意相互映衬,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这样的作品在公元前300年的古希腊就已出现。几个世纪前英国就有整本都是图形的诗集,当然中国古代的回文诗,有的也是以图形呈现。现代的英美诗坛作图形诗者也不乏其人,如迪兰·托马斯。在我有限的阅读里,捷克诗人总统就有一本《反符码:哈维尔图像诗集》以中文翻译。故而巢圣每一首诗有文字涵义,列成不同图像的汉字和词也有喻指、隐喻及言外之意。他是形式即内容的信奉者,也是“为艺术而艺术”首倡者法国大学者特奥菲尔・戈蒂耶的传承人。即使非图形的诗,也很少直接关联中国社会现实,而是雕琢,打磨每一个词,在意象的小空间做道场,营造无限的世界。巢圣擅长短语,密实、紧迫,正如杨炼所言,巢圣诗歌的海上光影粼粼,诗意浓浓,真的深思,也恰在其间闪烁,随之触目。
上个世纪80年代,先锋实验精神被一代人奉为圭高。然而90年代以降,许多人在内容和形式上往现实关怀回归,似乎更关心写什么,怎么写只是必要条件之一。小说尤其明显,余华、苏童等先锋作家的姿态都有所调整。巢圣的纯诗写作,便与中国报刊杂志的趣味拉开了距离,但他独执己见,一意孤行,将他的探索坚持至今。
这恰恰是巢圣的价值和意义所在。他的这本诗集,与所有的诗人不同,与当下汉语诗歌的面貌罕异,他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就像一颗星星,孤零零的闪烁在银河系星空之外,这就是一个诗人的命运,也许,人们将会发现,它是那样的炽热、耀眼。
Faded
(和Alan Walker)
宝贝,她们把这个世界唱得多么憔悴
被海淹埋的深邃,埋在深处的人类
睁着眼,目击一个又一个,梦碎
像一滴,又一滴,碎了的泪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宝贝?
是的,它可以追溯到世界的起源
追溯到我们始祖家的伊甸
我们的始祖犯了罪
躲藏在他们的林间
迷失在他们的乐园
宝贝,你说可不可怜?
造物主上帝就在那里呼唤
那样的殷切那样的关切
第一次呼唤
第一次寻找
我们的始祖
我们的人类
宝贝啊,打那开始
我们人类深陷种种迷失
她们的歌声是梦里的海水
浸淫着欲火焚烧的污秽
又充斥这样那样的误会
她们唱得自娱唱得麻醉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
吃着自己的尘土
啃着自己的言语
宝贝啊,你在哪里?
梦见苏格拉底
你一生谦逊在神灵面前
须不知神灵是谎言的灵
是撒但魔鬼
是掌死权的
所以
你把死
当作生命
最大的祝福
你知道最多的
的确是你的无知
你说无知乃罪
你是罪上加罪
苏格拉底
如果你活在今天
一定收你作徒弟
本着圣先知书
将历世历代
隐藏的奥秘
传与你
使你
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
获取
你一生
向往的
真知识
挖
(for Seamus Heaney)
他们在里面挖
他们在外面挖
到处是尘埃
到处是无奈
他们嘴叼着烟蒂
他们吞咽着土地
他们用巨大巨长巨利的
机
器
挖
所有的道路被挖
挖到河流决堤
挖得自己
无路
可逃
最后挖出了一棵撑天的树之根
树根里埋藏着千古神经
神经里沾满了文字言语
文字言语里
一 具 具
骸 骨
然后他们停止了挖
一个个发呆,他们问
它们是谁?他们望着它们
它们说:他们是尘土,被名和利驱使着 挖
天方夜谭
世上国里有个富豪
购买各国精英的
粪便,穿着制服戴上口罩手套,进入
工作室兼实验室,开始惨淡经营的研制
他参合人体富含的元素,经过一千零
一夜,终于打造出一个头颅
将它凝固
谁看像谁
然后富豪,周游全地,用花不完的
钱,兑换世界各国各样的
硬币,为人头铸造,镶嵌
一个高耸的底座
然后,富豪打开网
网罗尘世各样的知识
挖出了一个精致的池
池水是大医院尿检后
过滤一千零一夜的水
他一口价买下,然后
再加工提炼,然后倒糖
又一个一千零一夜
大工告捷。富豪安然入睡
好像完成了他财富的使命
罐子轶事
(给华莱士·史蒂文斯)
你把 撒马利亚 妇人
喝了活水后 遗弃的罐子
摆放在 美国山顶
罐子是灰色 又高又大
成了地上荒野的 中心与秩序
甚至在田纳西州 像空中的港口
如果你能像空罐子 一样来
像那个寡妇收留了 以利亚
你就会像她的器皿 被油灌满
因为使约翰哭泣的 书卷
现在已展开 天上的瓶要倾倒
巢圣:原名巢国辉,英语笔名CHAO。长期从事英语诗歌创作、教学和翻译。现任教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兼任广东作家协会文学翻译委员会副主任和美国幸福(诗歌)创作学院讲座教授。曾任墨尔本大学、悉尼大学、Edith Cowan大学、伦敦神学院、魏敏斯特大学和剑桥大学客座作家或访问学者。曾任香港汉语诗学期刊《当代诗坛》国际版编辑和澳洲华人文学期刊《原乡》编委。1997年,作品被美国著名文学期刊CIMARRON REVIEW选入“当代澳洲诗歌小说”二十位作家专辑。两部英语诗集收入澳洲教育部和昆士兰大学联合主编的《澳洲文学》,供大、中、小学教学和研究使用,被澳洲文坛称为空间布局大师和比喻意象大师。2021年,英语诗集《多重世界》由美国作家笔墨出版社出版,被美国文坛誉为实力派诗人大师和述评诗创始人。代表诗集有:So Many Worlds(美国),Paper Boat(澳洲),Fate of a Grasshopper(澳洲),Consecration(中国)和《怪异的秩序》Out of Chaos(中国,中、英、法三语)。翻译合著:杨克的《陌生的十字路口》(中国)和Two Halves of the World Apple(美国)。诗歌编著:Out of the Overflow(澳洲,Ian Malcolm 教授诗选)。圣经哲学研究合著:《揭开启示录》和《圣经精意叫人活》(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