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荐读|王单单读梁尔源诗集《蝶变》:《羽化成蝶,翩跹入诗》
2023-03-21 作者:王单单 | 来源:《诗潮》 | 阅读: 次
《诗潮》隆重推出著名诗人王单单为梁尔源诗集《蝶变》撰写的诗评《羽化成蝶,翩跹入诗》。
收到梁尔源的新诗集《蝶变》,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尚未翻开,便隐约感觉到这批诗歌的不凡。有个成语叫羽化成蝶,寓意人经历成长,蜕去丑陋的无用的东西,变得智慧、美丽。我想,虽然诗集里有一首名为《蝶变》的诗,但诗集名字应该也有取意于“羽化成蝶”的意思吧。从最初接触梁尔源诗歌至今,也有五六年了,我亲眼所见其诗歌创作手法及观念的创新与转变,亲自见证其从诗歌“新人”到成熟优秀诗人的华丽转身。还记得2019年11月,梁尔源诗集《镜中白马》(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好诗”第五季)在北京小众书坊举办分享会时,我曾撰联“镜中纵白马,诗里还少年”遥示祝贺。诗歌就是梁尔源的镜子,用来照见万物与心灵之间的感应或召唤,梁尔源已年逾花甲,退休后,便从西装与领带中解放出来,从政府公文与会议纪要中解放出来,彻底从办公室走向了旷野,他从湖南涟源市三甲乡出发,已经走得太远,而诗如白马,能驼着他重回童年的记忆、重返故乡的山水。如今,三年过去了,当他再次捧出新诗集《蝶变》之时,我发现他的诗歌取材广博,构思新颖,意境阔大,整个叙述手法变得从容、自如,更加具备创新性了。
取材广博,万物皆可入诗。梁尔源的诗歌在取材上显现出强大的吸纳力与包容性,可以涵盖传统的渔家古渡、洞庭秋波、岳麓野径、京都巷弄等,也可以吸取IC卡、麦克风、超级计算机、芯片、高铁、二维码、微积分、天宫二号、智能车间、ICU病床、GPS等极具现代属性的词条,实际它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实现了诗歌边界的拓展,在诗歌切入汉语的裂口处塞进更多的楔子,让汉语场域最大限度地向诗敞开,这在我们以往的诗歌阅读中并不多见,梁尔源给予这些“陌生”的意象入诗的机会,于他而言,写诗的“孤勇”除了完成自我“心灵建设”的同时,还要达成一种“词语公平”,让万物在汉语中皆能获得诗的光照。更加可贵的是,这些词语或意象在他的诗歌里面的出现,对诗意的生成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合时宜,原因是梁尔源深谙细节对于诗歌的重要性,他赋予这些意象纵深的力量,这极其关键,它决定了梁尔源所写下的是诗而不是生活片段,涉及到诗歌的空间问题。若无这种向着诗歌的内部纵深的力量,这些意象所生成的诗歌最容易沦为对生活简单的描摹或者是对某件事情拙劣的叙述。诚然,世界之大,可供我们抒写的素材确实很多。关键是看写作者如何取舍、处理这些现代词汇,让它从一种“现实中的现实”变为“诗歌中的现实”,如何让叙述拥有诗意纵深的力度,让语言触摸到诗意的空间。以下面这首诗歌为例:
灵魂和肉体
早已从黑暗中逃离
但爱因斯坦的望远镜
仍用“黑色的眼睛”
在潘多拉的盒子中
探寻4.0的光明
在几线自然光的投射中
嫁接的内脏在往复循环
定制的肢体
都在抒写着同一个真理
程序捅开了传统的天花板
数据诡谲着肢体的细胞
颠覆的手挤出时间的脂肪
肉体的卡路里
用键盘分流
玩转黑色的魔方
仓外无数根链条在变幻
当先机崭露出锋芒
一个球将在云端跃迁
黑灯车间,版图起飞的反应堆
时空脱胎换骨的手术室
——《智能车间》
这应该是梁尔源参观某个科技馆或者智能化工厂后写的。可以想象,在面对一些冰冷的数据、一些变幻无穷的线条,一个毫无诗意可言的场景,要将其生成诗歌,并能引发读者的想象,这对诗人的创作能力提出了巨大挑战。很多优秀诗人都强调并依赖“触景生情”的创作,内心的感动对于诗歌的生成至关重要,就像生命在妊娠之初“胎心”的形成,“景”触动心,“心”生成“情”,“诗”才能在经验中扶摇而上,成为震撼心灵的力量。但在这首诗中,它显然超出了传统诗歌观念的范畴——彻底将“旷野诗学”置换成“车间诗学”,不能依赖“农业文明”背景下诗歌创作惯性的抓手,它需要重新“洗牌”,更换新的词汇,重组想象力,以便符合“工业”诗歌的叙述,并引导着一种具备陌生化、独创性且有着生命力的诗意在汉语中奔腾。这要求诗人极其敏锐的诗意感知能力和独特的叙述角度之间要有高度的切合,无中生有,有无相生。其实在诗集《蝶变》中,诸如此类的诗歌比比皆是,我在暗自钦佩梁尔源这种“目击成诗”的强大创作能力的同时,也在思考有关诗人创作天赋的问题,并在内心追问,梁尔源的诗歌起步晚于当下诗坛百分之九十九的诗人,但为何其创作能在短期之内跻身于中国优秀诗人序列的呢?答案在著名评论家、诗人霍俊明为诗集《蝶变》写的序言里,“尤其是生活、生存、命运以及社会大台的长时间磨砺使得梁尔源的人生阅历、眼界以及看待细节和世界的方式为其进入诗歌做好了比较充足的准备。确实‘功夫在诗外’在梁尔源这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印证。当然,只有经验和阅历是不够的,因为诗歌不等同于生活和经验,而诗歌对经验和现实的过滤、转化以及提升的生成过程格外复杂而又至为关键。”现实生活中,梁尔源处身宦海数十年,有着观察生活与透析人性最好的方位与视角,他将处世哲学、为官之道、个人见识等凝思为一种穿透事物本质的智慧,而这种智慧被他挪移到写作中,从而能让他的诗歌获得快速的超然与峭拔,甚至成为被诗界热议的“梁尔源现象”。
构思新颖,意境阔大,梁尔源部分诗歌切口虽小,但诗歌内部别有洞天。它们有可能来自诗人的观察,来自某一次不经意的顿悟或者长久凝视后的豁然。这些诗歌的展开,往往都是从细节开始的,而这些隐匿于生活中的细节对于诗歌之重要性,就像在浩瀚的沙漠中,大风吹开沙粒时,地面突然间露出光彩夺目的金顶,沿着它刨下去,你会惊讶地发现,下面竟然埋着一座恢宏的宫殿。诸如此类的诗歌有《网的幻觉》《逃离猫眼》《揣摩》《微积分》《高脚杯》《镜子》《菩萨》《玩套娃》《GPS》《身份证》等,这些诗歌真诚、质朴,亲切,读之犹遇智者,让人有着积思顿释之感。它们在梁尔源巧妙的构思里,绽放出口语难能可贵的鲜活与灵动,符合我对好诗的基本认知,“形式上有指鹿为马、声东击西的力量,内容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镜子》中通过“年轻时喜欢在镜子中/孤芳自赏”与“年过半百了,总躲着那面镜子”形成个体心态在时间上的“反差”与叙述“对立”,以此作为一首诗歌的切口,将诗意的通道引向第二节,并巧妙地将“对着镜子中的我/无奈地哈一口气/那苍老的脸庞立马消失”的物理行为中获得进一步升华———“心中顿然感悟,人啊/活着就是一口气”,整个叙述过程中,诗的推进与展开是轻松而又自然的。“活着就是一口气”这句人尽皆知的“俗语”在此获得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它与前面所有铺排的诗行之间相互成就,彼此激活,从而让“诗”流动起来,舔舐围绕在它周围的每一个词;《菩萨》是一首温暖的诗,它不仅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具体的生活场景,还把对诗的理解与感受全部交给读者。时间驱赶我们的身体走向衰老,而万物尽显神性,并以“菩萨”之名环伺在我们身边,陪我们在宁静的黄昏静坐,倾听我们以沉默的方式诉说,这首诗歌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我们对于衰老的紧张以及在不可逆转的生命规律中获得安慰;《玩套娃》是一首短小精悍的小诗,具有很强的画面感,“小孙女在玩套娃/将一个个小人从大人中剥出来”,两句平缓的叙述后,突然笔锋急转,“剥到最后一个/她问:爷爷/为什么小人都藏得这样深”,干净利索,结尾直逼诗的本质。在此,梁尔源充分运用了“小人”一词本身的多意性与歧义性、 本义与衍生义,扩大语言的张力,撑开诗歌的空间。在小孙女天真稚嫩的追问中不经意揭开世俗生活阴暗的一面,小孙女的“天真”与小人“藏得这样深”之间形成对比,也是使得这首诗歌的美学空间变得更大的重要因素。“童真”最能逼近诗歌的核心,梁尔源显然深谙此道,因此在他的诗歌中,也没少运用,比如在《小学》中, “我钦佩地感叹:/看来成才的人不一定都上了大学/小孙女接着说:/爷爷,成才的人一定要读小学吧”、在《狼和羊》中,“看电视时/小孙女总是提问题/‘爹爹,小康是什么?’/‘病毒要睡觉吗?/‘高铁能修到月亮上去吗?’ / ‘追梦人长什么样子?’/······”因为童趣的存在,才让“诗”在语言中满溢而出;《微积分》通过一个简单的比喻,将这门精细的学问极其形象地展现给读者,“当包子的馅/无限趋于零时/那它的极限就是馒头,反之/如果馅趋于无限大/那它就是丸子”,经过这个趣味横生的铺垫后,诗人的叙述继续在诗歌中洇开,“如果人的思维趋于零/那他的极限肯定是动物/再者,/如果人的理智趋于零/那他的极限还是人吗?”从而实现对“何以为人?”这个伟大主题进行追问的写作意图。诸如此类的诗歌还有很多,在此不再举例赘述。诗歌是观念的艺术,叙述手法的新颖或者陈旧,全凭写作者所掌握的“观念”作指引。纵观梁尔源诗歌的整个创作谱系,他从最初的文艺腔与政治抒情中摆脱出来,在“无边的现实主义”(罗杰·加洛蒂)里另辟蹊径,取道于从身体出发、从经验出发、从自我情思出发,选取一种更加接近梁尔源生命本真、更加具备穿透力与纵深性的叙述方式,“窥一斑而知全豹,观滴水可知沧海。”从而创作出一种带有明显梁氏风格的诗歌。
叙述手法的从容、自如,以及创新性主要表现在梁尔源诗歌独特的修辞技巧和历史想象上。他摒弃旧有的修辞惯性,破除想象壁垒,打通眼耳鼻舌身意的串联通道,构建起“物我”之间互通往来的桥梁,他既像一台汉语中的信号塔,又像一台诗歌发报机,在接到万物的信息后,将其转化为诗歌后再次发出。有诗为证:
小时候在梦中追月亮
拼命往山顶上跑
月亮跑得比我还快
再往更高的山尖上追
它跑得更远
······
如果谁看到一个拧着月亮的娃
在过山坳
请代我吆喝一声
那肯定是我
在故乡走失的童年
——《吆喝月亮》
“月亮”这一意象在中国古诗书写中已不鲜见,在中外现代诗歌中也频频出现,如“她不吝惜她的恩情,满地全是她的金银”(卞之琳《断章》)、“月亮有黑色的枝条/不知藏得深不深”(雷平阳《神赐的小礼物》)、“月亮,请映照我垂注在空中的身子/如同映照那个从零飞向一的鸟儿”(陈先发《绝句》)、“那日真好,只有三人/大海,明月,汤养宗”(汤养宗《三人颂》); “你温柔地送来秋波,普照着我的园林”(歌德《对月》)“月亮把一两根羽毛掉落到田野里” (詹姆斯·赖特《月亮的孩子》) “今夜,月亮进入无限慵懒的梦中/像在重叠的垫褥上躺着的美人”(波德莱尔《月亮的哀愁》)等等,可以说不胜枚举,面对已经固化的审美意识,要在铺天盖地的“月亮”中写出新意,是摆在当下诗人面前的难题。但梁尔源在这首《吆喝月亮》中表现出他出色的创作力,“一个拧着月亮的娃”形象而又生动地再现童年时光的美妙,这是诗眼,也是一种全新的写法,只此一句,便能激活全诗所有句子,只此一句,便能让梁尔源在浩如烟海的“月亮”题材诗歌中争取到一席之地。再看这首《老婆从不点赞我的诗歌》:
退休后的老婆被手机返聘了
每天都在抖音里抖
将50后抖成了70后
追星追得老花眼镜都掉了
什么肖战、王一博
什么张靓颖、迪丽热巴……
反正我不认识
天上隔不了多久
准会掉下什么星
一到群里有喜庆事
她总以红包打开场锣鼓
抢红包时比“快手”还快
但从不屑顾我写诗
狐朋狗党都点烂了大拇指
她仍视而不见,心想
难道写诗耽误了买菜?
写诗的稿费没上缴吗?
……
为了刺激她一下
在回复朋友点赞时
故意加写:
“感谢最美女诗人的厚爱”
并加献三朵玫瑰花
她也不吃醋,无事一样
有一天朋友电话我:
快上群,你老婆风向转了
她给你献了十朵玫瑰花
打开微信群一看
有人正在转发我的诗
——《岳母》
这首诗歌诙谐、幽默,读完让人忍俊不禁。开头一句“退休后的老婆被手机返聘了”,瞬间便能抓住读者的眼球,并让读者产生一种想要继续往下读的冲动,这就是好诗的力量。此诗叙述节奏轻快流畅,内部起承转合遵从情感逻辑,跌宕起伏,上下句子之间的衔接可谓天衣无缝,充分体现出口语创作在面对生活时的从容与自如,也能从侧面洞见梁尔源诗歌创新性的源头活水来——他热爱生活,乐于接受新事物,身体的在场与思想认知上的“现代”让他的诗歌有着很强的身体感和现代性。自古以来,诗歌多写感伤沉重之事,在诗歌里处理幽默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梁尔源做到了,并在以“噬心主题”为创作风向的当代诗歌写作谱系中,如一泓清泉逆流而出。
此外,我还留意到,诗集《蝶变》中有很多亲情、故乡主题以及“命题式”采风诗歌。亲情、故乡主题的诗歌,比如《父爱》《给妈妈喂饭》《妈妈给我做的青布鞋》《洗脚盆》《离天空最近的时刻——致父亲》《祖母的抽屉》《岳母》《故乡的石板路》《故乡的文塔和武塔》《老屋》《祖祠》等,我总觉得,诗人的故乡情结和情感教育会在无形中升华为一种文化基因,溶进其血液之中。它会对诗人的思考方式、认知能力、观察事物的角度甚至是审美倾向都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回不去的地方是故乡”,有时候诗人就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在一片纸上的旷野中,历经千辛万苦,仍然固执地寻找自己的灵魂归属地。这批诗歌充满温情,诗人将“乡愁”寄存在语言中,而肉身正沿着心灵的小径往回走。“命题式”采风诗歌,比如《高铁协奏曲》《在一块芯片上触摸祖国》《智能车间》《株洲动力谷抒怀》《河长颂》等,这种主题写作经常会强调一种“方向性”,也就是诗歌内部的精神指向,它受到主流话语引领的同时也增加了主流话语引领的力量,它是语言的旗帜向着某种意识形态的招展,它关乎“为什么是诗歌而不是口号”的拿捏,它是抒写自由的坠力,它能把主题写作的难度推到更高的地步。我认为好的主题诗歌从一开始就应该放弃向“宣传思想”的刻意靠近,它必须要做到自然流露才能具备更好的说服力。主题诗歌首先服务的是心灵,所谓“主旋律”、“宣传思想”等社会功能性只是它的附属品———它是诗歌之光照进现实时不经意间点燃的火把,当然,也只有如此,一首诗歌所带来的“正能量”、“宣传性”性等才是高级的。梁尔源将宣传与对诗性的处理巧妙地结合起来,让语言在获得“诗性捍卫”的同时,还能呼应它的现实用意,实属难得。
从年龄上来说,诗人的创作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年轻的生命带着滚烫的激情,凭着过人的天赋与才华,很快便在诗歌中获悉写作的密码,从而如有“天启”般接近事物真相,超然物外,这样的诗人会很早成名,如阿尔蒂尔·兰波、狄兰托·马斯、特拉克尔、顾城、海子等,这种写作通常短促而又热烈,如惊雷划破长空,但创作者的诗歌会如闪电遗落人间,永不消散;另一种是将肉身置于红尘,于千锤百炼中接受命运的锻打,并在每一次锻打中积累迸溅的火花,随着时间向着生命末梢的挪移,“火花”在一次次锻打中日积月累,突然狂飙为生命的火把,照亮自己的天空。这样的诗人善于在生活中汲取经验,并让“智慧”将其盘活为诗歌的力量,如杜甫、贺知章、华莱士·史蒂文斯以及古波斯诗人鲁米等。显然,梁尔源的写作属于后者,“大器晚成”,诗集《蝶变》便是这六十多年来他的身体与心血在时间中“焚烧”而成的精神“舍利”,也对很多诗人、评论家默认的所谓“黄金创作年龄”构成质疑与反驳。梁尔源能在退休之后找到诗歌或者说他被诗歌所接纳,这是他的生命之福,以诗歌作为生命的“压舱石”,在命运触底的时候,会因为它的存在而获得意外的柔软。还记得彼得·威尔导演的电影《死亡诗社》里那个教授,他说:“我们读诗、写诗不是为了好玩,而是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分子,而人类是充满激情的。没错,医学、法律、工程、商业,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美丽,浪漫,爱情,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啊。”是的,有关诗人梁尔源活着的意义,都在《蝶变》这部诗集里。
2022年12月8日 王单单于宝象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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