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诗互证与中国诗歌的现代化表达
当代诗歌创作手法丰富多样,评价标准不一,那么,如何形成共识和尺度?此一问题争议甚多,至今没有达成定论。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发表重要讲话,强调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必须坚定文化自信,秉承开放包容,坚持守正创新。我理解推动中国式现代化诗歌建设,就应该从优秀传统中寻找资源,汲取精华。中国传统中“人诗互证“的优秀传统,就很值得挖掘,可以在此基础上建立中国诗歌的现代化表达。
“人诗互证”可以说是诗歌的源头。中国古典诗歌强调抒情咏怀言志,情动于中形之于言,就是立足于自我主体的诗歌表达;黄遵宪等后来提出“诗界革命”,强调“我手写我心”,“我手写我口”;五四新诗革命强调的“活文学”,以白话入诗,开创一代新诗风……这些主张都是一脉相承的,就是重视“人诗互证”。
在诗歌的具体创作中,中国古典诗歌强调“触景生情,有感而发”,景,就是场景,就是现场。写诗,就是人在现场产生的情感,就是实情实景。没有人之具体在场,就没有诗,这也就是“人诗互证”。
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原则是“修辞立其诚”。好的修辞,必须建立在“诚”的基础之上。诚,真也,实也,就是朱熹说的“诚者,真实无妄之谓也”,也就是现代海德格尔、巴迪欧等说的“存在之真”。写诗,就是要呈现真正的自我,就是要展示活生生的灵魂和精神,这就是“人诗互证”。
中国古典诗歌批评强调“知人论世”,本质也是强调“人诗互证”。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说的就是理解诗歌,必须了解作者及其所处时代背景、生存状况,才能真正理解诗本身。
陈寅恪提出“诗史互证”。诗,往往比历史更真实。陈寅恪说:“中国诗虽短,却包括时间、人事、地理三点”,他说《唐史》里许多想当然,错误甚多,时、地、人的关系混杂不清,难下结论。唐诗却是清楚地谈到时、地、人,谈到人的感情、关系,融成一气。故诗有史之意义。杜甫诗就被誉为“诗史”。
杜甫是“人诗互证”的典范,王文禄称杜甫诗歌“叙事、点景、论心,各各皆真,诵之如见当时气象”。从杜甫身上,还可以深刻理解何谓境界。
杜甫早年是一个强力诗人,“主体性”非常突出。七岁就有过“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壮举。年轻的时候,杜甫意气风发,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充满自信地喊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欲倾东海洗乾坤”。杜甫不少诗歌中显现出其意志力之强悍,比如:“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何当击凡鸟,毛雪洒平芜”,“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自己若无坚强的主体性和强大的意志激情,不可能写出如此决绝强劲的诗句。
杜甫的自信,还表现在他身处唐代这样一个佛道盛行的年代,甘做一个“纯儒”,即使被视为“腐儒”“酸儒”。有一句诗最能表达杜甫的强力意愿,“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杜甫认为自己坚守理想是一种物性,实难改变,尽管意识到“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但仍然甘为“乾坤一腐儒”(《江汉》),不改其志,仿佛“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茫”的战马。
杜甫的自信还表现在他的艺术自觉。杜甫写作追求“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对于写作本身,他感叹“文章千古事,得失存心知”。杜甫很自信,并且坚信“诗乃吾家事”、“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杜甫早期非常自信自负,因此和李白意气相投,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李白从青年杜甫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年轻气盛。但杜甫在历经艰难、视野宽广之后,他跳出了个人一己之关注,将关怀撒向了广大的人间。他的境界不断升华,胸怀日益开阔,视野愈加恢弘,成为了一个具有“圣人”情怀的诗人,所以历史称之为“诗圣”。杜甫让人感到世界的温暖和美好。
杜甫最著名的一首诗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诗里,杜甫写到自己草堂的茅草被秋风吹走,又逢风云变化,大雨淋漓,床头屋漏,长夜沾湿,一夜凄风苦雨无法入眠。但诗人没有自怨自艾,而是由自己的境遇,联想到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也处于流离失所的命运,诗人抱着牺牲自我成全天下人的理想呼唤“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这是何等伟大的胸襟,何等伟大的情怀!在个人陷于困境中时,在逃难流亡之时,杜甫总能推己及人,联想到普天之下那些比自己更加困苦的人们。
杜甫被认为是具有最高境界的诗人,到达了冯友兰所说的天地境界:“一个人可能了解到超乎社会整体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整体,即宇宙。他不仅是社会的一员,同时还是宇宙的一员。他是社会组织的公民,同时还是孟子所说的‘天民’。有这种觉解,他就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种事。他了解他所做的事的意义,自觉他正在做他所做的事。这种觉解为他构成了最高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说的天地境界”,生活于天地境界的人就是圣人。
何谓境界?境界就是人之认识水平、心灵品位和精神层次。两句诗可以理解何谓“境界”:“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说的是如何提高境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说的是达到高境界时的感受、视野和情怀。
对境界的追求,是伟大诗人们的共同追求。诗之高下,需以境界为标准。王国维说:“有境界则自高格”。
境界的提升,需要时间的淘洗,需要生活的考验,更需要不断自我修养、自我提升和自我超越。诗成肉身,或许就是诗歌的最高境界了。
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王维、苏东坡,都是人诗互证、诗成肉身的典范,其形象是其高境界的一种呈现,所以,我常说李白是道教的美学代言人,杜甫是儒家的美学代言人,王维是佛教和禅宗的美学代言人。苏东坡,则是儒释道融汇的典范。中国古典文明,至北宋达到一个顶峰,苏东坡就是代表。
现代新诗的突破和发展,寄望于美的开疆拓土,寄望于境界的不断升华。
境界是评价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一个关键词,也是中国传统文明中的一个关键词,哲学家冯友兰认为:“中国哲学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关于人生境界的学说”,学者张世英则说:“中国美学是一种超越美学,对境界的追求是其重要特点。”境界可谓中国诗学的核心概念。
境界概念里,既包含了个体性与主体性问题,个体的人可以通过修身养性,不断自我觉悟、自我提高,强化自己的主体性;也包含了公共性与人民性的问题,人不断自我提升、自我超越之后,就可以到达一个高的层次,可以体恤悲悯他人,关怀万物,也可以与人共同承受分享,甚至“与天地参”,参与世界之创造。
宋代理学家张载提出过“民胞物与”的观点,将他人及万物皆视为同胞。语出《西铭》一文:“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意思是,天是父亲,地是母亲,人都是天地所生,所以天底下之人皆同胞兄弟,天地万物皆同伴朋友,人和万物都是一个感情共同体,世界是一个有情世界,王夫之在《诗广传》中称:“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鸟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悉得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体天地之化,微以备禽鱼草木之几。”所以,中国古典诗人把山水、自然、万物都当成朋友兄弟,王维诗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李白感叹:“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李清照称:“水光山色与人亲”。这是真正的现代生态意识应该学习借鉴的。
在GPT时代,人诗互证有着特别的意义,在AI也可以写诗的时代,在AI修辞速度和能力甚至胜过人的时代,唯有人诗互证能证明真正的诗人和真正的诗歌了。
曾有一段时间,人诗背离,言行分离,程颐称:“若只是修饰言辞为心,只是为伪也”,“伪诗歌”的流行应该终结,是到了人诗对应、人诗互证的时候了。
人和动物的区别是人会文字,文字可以描述、记录和储存人的情感、经验、记忆和智慧,传之后世,留存永久;人和AI的区别是人有情感,人本质上是情感的存在,情感是人之本质。在GPT时代,AI也会文字,语言是存在之家已经破灭。人是一个永远的情动者,这才是人之意义所在。
明末王夫之在家国大变之际,藏于深山,系统地对传统诗歌审美做过梳理总结,在强调“情景交融”的基础上,提出“情、景、事”三者交融,他说:“一时、一事、一情,仅构此四十字,广可万里,长可千年矣”。诚哉此言!诗歌,既是个人情感史、心灵史,也是生活史、社会史。这也是“人诗互证”传统源远流长、历久弥新的原因。
我们也正处在一个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古人有“以心为史”、诗史“互为表里”的说法,面对AI来势汹汹的全面侵袭,我们要保卫生活的完整性和心灵的纯粹性,保护人类的情感家园,就需要以“诗史互证”来保存情感、精神和时代的档案,建设民族和国家的精神库,在新的起点上,赓续历史文脉,谱写当代华章,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
(本文系李少君6月25日在中国政协文史馆召开的《中华文明与中国诗歌的现代化表达》座谈会的发言。李少君,《诗刊》社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