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然|城市诗歌是城市的呼吸与精神高度
通常我们谈到城市诗歌,首先会想到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巴黎:熙熙嚷嚷的都市,充满着梦想的都市,幽灵在大白天里拉着行人的衣袖。或者,艾略特雾霾中的伦敦:棕色的雾的浮波,把形形色色扭曲的脸扬给了我。这些诗句揭示了光鲜城市背后的冷硬与阴暗,批判性成为城市诗歌的主色调。
在中国,近些年书写城市的诗歌也有很多。但相较于有着几千年传统的乡土诗歌、自然诗歌,城市诗歌无论在理论、诗歌大赛等活动的数量与重视度上,似乎都稍弱于前者。事实上,随着经济的发展,城市的扩大,人们受教育程度的普遍提升,更多人是居住在城市里的,地铁、快递、学区房、酒吧、口红、失业、元宇宙……这些现实主义元素组成了人们的城市生活,形成诗人写作的基本材料。
人们享受城市所带来的快捷和丰富,同时,也承受着信息爆炸时代对人们精神空间的挤压。在多数人空余时间沉沦于电子产品,情感与灵魂趋向麻木的时候,诗人成为葆有冷静观察、思考,发现“真”,书写精神自由与独立的少数者。貌似无用,实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存在,是一个城市的呼吸和精神高度。每一天,诗人被城市生活的洪流所裹挟,目睹周遭变迁的一切,美的,或者恶的,他们将看见的现实,与沉积在心底的感悟,统统诉诸笔端。
我曾写过一首《幕色中接听手机的男人》。那是一次在傍晚散步时遇到的一个蹲在路边哭泣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但我看到了一个中年男人蹲在初冬萧瑟的路边,双肩因哭泣而高高地耸起。看年纪,他的家中可能有需要照顾的老人,和上学的儿女,是家庭的支柱,单位的骨干,可是这一刻,究竟是什么使这个男人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崩溃坍塌?在灯火通明的城市,又有多少人像他一样有过轰然崩溃却不为人知的瞬间?后来,他整理过情绪,渐渐走远,正如诗的结尾写下的:“他消失在建筑物庞大的阴影中/暮色正一口一口吃掉这座城的孤独。”
我们写城市中的他者,其实,写得仍是难以摆脱的个人经验。有一年,在土耳其最大的城市、伊斯坦布尔的独立大街,也是华灯初上时分,天空下着若有若无细雨。在我经过明亮华丽的晚礼服橱窗时,侧旁一个狭小角落的地上,一团黑影突然动了一下引起我的注意,很快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坐在地上的乞丐。我返回去飞快地扔下一点钱,就在我转身离开的同时,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他被拧成麻花状断掉的、已经萎缩的双臂,和一张清瘦少年的脸。我的心骤然疼起来,网上曾曝出过的东莞街头被拐卖儿童的悲惨景象此时也浮现出来。相隔万里,在两个不同的国家,我竟然看到了相同的悲惨场景!后来在诗歌《独立大街的乞讨者》中,我痛苦地写下:“在Taksim广场,我加快脚步,是因为沮丧/我绝望。是因为即使跨过了地中海/仍摆脱不了生活强加给我的经验”。
城市诗歌,是极其个人化的写作。写生命个体的心灵与遭际。但更多时候,又仿佛在写千千万万的人,写他人的困境与命运。所有这些侧面融汇在一起,流淌成城市诗歌庞大的立体交响。
2023.10 于第七届国际诗酒大会诗歌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