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陶渊明诗歌简论
陈新:男,1955年8月出生,九江市柴桑区(原九江县)人。九江市柴桑区《柴桑年鉴》《九江县志(2006~2017)》副主编。业余写作,先后有诗歌、评论在《安徽文学》《诗神》《江西文艺理论家》《人民文学》《诗刊》发表,有诗歌入选《九江文学作品选》,与人合著纪实文学四部,诗合集一部,获若干次征文奖。
陶渊明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关于他的诗歌,自梁钟嵘以来,论者甚多,且对于他诗歌的评价,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经过梁萧统编订《陶渊明集》,称颂陶渊明的诗文“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尝谓有能观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抑可爵禄可辞,不必旁游太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於风教也。”强调陶渊明的诗文“有助於风教”的意义之后,历代名家,大多推崇陶诗。
唐代诗人李白戏言“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说他自己“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引陶渊明为异代知己,饮者同道;白居易更推崇陶诗,说他“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江州,诗情亦清闲。……我无二人才,孰为来其间?因高偶成句,俯仰愧高山。”;宋代诗人苏东坡称道“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欧阳修甚至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辞》一篇而已!”;元代诗人元好问称赞陶渊明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又说“君看陶集中,饮酒与归田,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对陶渊明诗歌的理解,最得要领。真诗人就是真实生命言语的表达,而不是“作诗”。是将生活中的体验感悟,提炼、提升到哲学的高度。
纵观历代名家论陶,不单诗人,诗评家,甚至理学大师,例如朱熹、陆九渊、王夫之、王阳明、顾炎午等历代鸿儒都论及陶。朱熹说“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陆九渊说“李白、杜甫、陶渊明,皆有志于吾道。”;王夫之说:“陶诗恒有率意一往,或篇多数句,句多数字,正唯恐愚蒙者不知其意,故以乐以哀,如闻其哭笑。”;顾炎武说“栗里之徵士,淡然若志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王阳明称道“清风彭泽令,千载是知音”。近现代著名人物鲁迅与朱光潜甚至针锋相对争议,朱光潜说“‘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皈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以说它泯化一切忧喜。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鲁迅批评朱说:“自己放出眼光来看较多的作品,就知道历来伟大的作者,是没有一个‘浑身是‘静穆’,’的。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由此可见,历代名家论陶,虽然意见不一,各有侧重与偏好,但在对陶渊明人格和成就的推崇与肯定上,却是愈益提升,历千载而重光,甚至推到比肩屈原的高度。
德国著名诗人荷尔德林有一首诗,题为《更高的生命》:“人选择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决定,/离虚幻而识智慧,思想,/回忆,沉入世界的回忆,/而无物可惊扰他内在的价值。/辉煌的大自然使他的日子美丽,/常在他深处,新的追求/孕育精神,且崇敬真理,/更高的意义,及一些奇妙的问题。/人因之亦能认识生命的意义,/称其目标为最高者,最美妙者,/如此体察生命的世界合于人性,/尊更高的生命为崇高的意义。”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论述:“荷尔德林今后,这就是说,从来日想入曾经,是个诗人,因为他吟咏过了吟咏之本质。他可以这样做,因为他同时是歌唱家和思想家”。笔者认为:文学即人学,诗是更高的生命的言语,古今相通,中外亦然。陶渊明的诗歌类同于荷尔德林诗歌,正是因为体现了“诗是更高的生命的言语”这一最为本质的诗性,因而具有历久弥新,跨越时空局限的独特价值和意义。
一、礼赞自然的哲思与感悟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山丘”。陶渊明对大自然是有着深厚感情的,大自然培养了诗人的审美感情,陶诗礼赞自然中的哲思与感悟,对诗人的人生态度和精神追求都有着积极的影响。
诗人生活在晋宋易代之际,社会动乱,政治黑暗,诗人“功遂辞归,临宠不忒”的政治理想不可能得以实现。“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延目识南岭,空叹焉将如”。出仕给诗人带来更大的失望,而自然却以自由的形式吸引着诗人的审美追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在诗人看来,只有追求自由才能摆脱世俗名利的束缚。诗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自然的怀抱中领悟到“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在礼赞自然中获得了只有超出世俗名利的束缚,才有可能获得自由愉悦的感悟。同时,诗人也很清楚的懂得,在现实生活中,审美自由只能是短暂的瞬间。离开审美,面对现实人生,对于那些“趋时竞逐”的“纷纷士女”,审美对于他们毫无意义。但诗人则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礼赞自然的哲思与感悟进而达到了对自然和人生的深刻理解,达到了诗人那个时代所能达到的生命言语的高度。
在陶渊明以前,对自然的礼赞,大多局限在“比兴”范围,作为“诗言志”的手段,自然较少独立、自由的意义。而在陶渊明的笔下,自然就不再仅仅是“比兴”的对象了。请看《饮酒》其八:“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诗人正是通过对孤松的审美感受,更进一步坚定了自己不同流俗追求自由的一贯信念。孤松作为诗人的审美对象,是诗人追求自由的感情对应物。诗人对孤松卓然自立自由品格的倾慕和赞赏,充分表现了诗人获得自由的愉悦。最后,人生如梦的感叹,实质上表现了诗人审美的人生态度,是在一种更高的角度对人生的肯定。诗人异于常人或高于常人者,正是在于他们对自然和人生一致性的理解,进而达到对自然和人生的既能超脱又能享用的审美境界。不少人认为这是陶诗的消极因素,其实不然。超脱是对自由的追求,享用是获得自由的愉悦。“穷通靡攸虑,憔悴凭化迁”,“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穷通憔悴,生老病死,都不过是人生的必然,只有自然是永恒的存在,并且永恒地吸引着人类的审美追求。恩格斯说“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陶氏礼赞自然中的哲思与感悟,归根到底也是对必然认识的结果,是根源于人类既往对必然的认识,但又超出了这一认识的局限,进而达到了对于这一认识,即自然本身具有自由和无限本质的理解。陶诗礼赞自然的哲思和感悟,是诗人的作品后人难以企及的思想深处之所在。清人沈德潜所谓“陶诗胸次浩然,其有一段渊深朴茂处。……唐人祖述者,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其说虽不尽然,但就对陶诗的高度肯定上,还是很有见地的。
二、热爱生活的纪实和咏叹
陶渊明诗歌的数量不多,热爱生活,热爱劳动,对劳动特别重视。其衣食为本,归田躬耕,亲身参加劳动,感受劳动生活的的纪实与咏叹,是陶渊明诗歌最为真实个性同时又是更高生命言语的特色。
“厥初生民”,“八政始食”;“民生在勤,不勤则匮”;“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这些都是表明诗人对劳动的特别重视。
诗人不同于普通农民,也不同于一般士大夫;普通农民处在饥寒交迫之中,缺乏对劳动产生美感的条件;一般士大夫则多数鄙视劳动,且多为世俗的名利所支配,极少有谁去对劳动产生真正的美感。而陶渊明则因为生活在农村,且亲身参加劳动,因而较少一般士大夫的偏见;又因为并非普通农民,有很高的文化素养,以审美主体的独立人格参加劳动,感受劳动生活,因而其审美感受丰富而又独特,超脱而又亲切,特别感人,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为后之仿效者所难以企及。
田园诗是陶渊明的独创,后来作为一个流派,虽然作者甚多,但是无人能超出陶诗的影响之上,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后人大多缺乏陶渊明那样作为审美主体劳动者的独特感受;没有陶渊明那样既追求精神自由又热爱劳动生活的个性高度。旁观者可以描述劳动,但却无法体会和表现劳动的美感;劳动者创造了美的事物,但却由于被迫、被奴役、被异化的种种负累,大多丧失了对劳动产生美感的条件。劳动自由的意义,因为被异化的原因,因而在整个封建时代极少能够得到充分的表现。这也使得陶诗对劳动生活的纪实和咏叹更显突出的价值,受到后人特别的重视。
毫无疑问,劳动首先是功利的对象,只有自觉自愿的劳动才能使劳动成为劳动者自己的审美对象。陶渊明正是因为追求自由,即自觉自愿地参加劳动,在功利的前提下,以超功利的态度观照劳动,从中获得自由的愉悦。“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不管收成如何,就劳动本身,诗人就感受到审美的愉悦了。“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诗人希望长此以往,自食其力,在自觉自愿的劳动中获得自由的愉悦。“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诗人辞官并不避世,归田而非归隐。只是不愿投身于那种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罢了。
另外,在陶渊明歌咏劳动的诗篇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诗人对劳动者的同情,对劳动生活的慨叹:“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可见诗人感慨弥深。这也说明,诗人毕竟生活在现实之中,他也和常人一样经历人生艰难,感叹世道不公。“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诗人对现实持批判态度的诗歌,也同样是诗人热爱生活追求自由的纪实和咏叹。
三、探究人生的追问与思考
基于礼赞自然的哲思和感悟,热爱生活的立场和态度,陶诗对于人生的追问与思考也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诗人对子女平易亲切,“尔之不才,亦已焉哉”;“天道苟如此,且尽杯中物”。儿子不喜欢读书,诗人又不肯矫其本性,就只好听其自然了。对朋友,诗人也一往情深,“樽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诗人约朋友来喝酒聊天,朋友未能如约,诗人“搔首延伫”久久等候,真是情真意笃。诗人和农民也合得来,“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有共同的语言。诗人好读书,“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乐而不倦,乐在其中。喝酒更使诗人忘情世故,“试酌百情远,重殇忽忘天”,任真自得,乐而忘忧。对于出仕,诗人说“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关于归隐,诗人则唱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总之,无论待人接物,出仕归隐,甚至生老病死,诗人都一任自然,泰然处之。“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在诗人看来,有限的人生是无复多虑的。得不是喜,失不是悲,死也没有什么可怕;只有大化是自由、无限的存在,并按照必然的规律运转不息。“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诗人认识到这一必然规律,对于“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持怀疑和批判的态度。
诗人追求独立人格的个性自由,但在现实中却饱尝艰辛。“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诗人只能在审美中创造一个自由的生活境界。《桃花源诗并记》集中表现了诗人对于人生探究的追问与思考,是诗人更高生命言语的杰作。
先看《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渔人正是诗人的自况,“忘路之远近”是超功利审美态度的表现,是执着的追求。桃花林的纯净、完美,不仅使诗人获得了自由的愉悦,而且更进一步激发了诗人对那种人和自然相协调的自由的生活境界的追求。“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诗人是这样穷追不舍,步履艰难,终于山回路转,豁然开朗了。诗人几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孜孜不倦追求和探索的自由的生活境界,终于在审美体验中展现在自己的眼前了。
这是一个和桃花林一样纯净、完美、自由的理想世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有诗人那个时代和既往历史的投影:但更重要的是“并怡然自乐”人人自由的本质。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怡然有馀乐,于何劳智慧”。结合诗的内容,我们可知,诗人笔下的桃花源,是一个没有剥削和压迫,人人劳动“并怡然自乐”的自由的社会。
不少人认为这是一个空想的社会,且带有复古的倾向。其实不然,桃花源作为诗人探究人生的追问与思考,关键在于充分表现了人类追求自由的一贯品性和对于未来社会的最高理想——“那种同已被认识的自然规律相协调的生活”;“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本质。恩格斯认为:只有到了共产主义,人才能“成为自己社会结合的主人,成为自己本身的主人——自由的人”。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关系的变革是实现这一理想的物质条件;而人类追求自由的一贯品性则是它的精神依据;人类通过审美获得精神上的自由,进而也引导和推动着人类向现实的自由王国的迈进。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尽管桃花源在诗人生活的那个时代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存在,但它那种以自由的实现为其根本特征的审美意义却有着超时代的理想的意义。
四、浑然一体的人格和个性
诗歌从本质上讲是诗人内在性情的表现,诗人的人格和个性是一个多侧面的整体。正如鲁迅先生所言:“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完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热爱生活,追求自由是诗人个性的主要特征,但诗人的人格个性又是丰富而又复杂的,不可能是单纯的追求自由。例如,我们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感受到的是一种自由的愉悦;再读“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又会感受到另一种面对人生的积极进取精神;读“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会发现诗人好像真有点及时行乐的思想;再读“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又会发现诗人是这样感慨良多;我们读《形·影·神》,不能不感慨诗人对宇宙人生的深刻理解;读《怀古田舍》《咏贫士》,又分明感受到诗人“聊为陇亩民”,“道胜无戚颜”的可贵情操;还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这些不自由的形象,对自由的执着追求,不正是诗人自身的写照;甚至在《挽歌诗》中,诗人还留下了“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的深沉遗恨!饮酒不足实质上是自由不能实现的感愤之言,可见诗人对自由的追求是这样的至死不渝。
总而言之:热爱生活,追求自由是陶渊明诗歌的基本主题。陶诗礼赞自然的哲思与感悟,热爱生活的纪实和咏叹,探究人生的追问与思考,都是诗人“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诗是更高的生命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