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声钟声:河北诗歌的中年写作——2023年河北诗歌扫描
河北的中年诗人是诗歌创作的中坚力量。这个年龄的诗人,经历丰富,心智趋于成熟,对世界的认知和判断趋于理性,艺术上有了相对丰厚的积淀,他们的作品不会过多在辞藻里堆积、缠绕,而是直接表达内心深处的生活感悟,这样的作品深刻、好读。好读,其实是好诗的特征之一。近年来,河北中年诗人的诗歌创作显现出厚重、深邃的特色,一些诗人的作品具有了相对的经典价值。
一、 写诗就是写自己
韩文戈与李南是一对夫妻。在中国诗坛,夫妻均为优秀诗人的并不多见。这些年,他们不急不躁,保持着稳重、深邃、平实、灵透的创作风格。韩文戈作品的内涵和内蕴,李南诗歌的从容与广阔,从不同侧面呈现出博大的风范。所以,无论创作风格细腻还是粗犷,内容微小还是宏阔,只要把握了诗歌的精髓,都能写出好诗。
李南2023年先后在《新华文摘》《诗刊》《十月》《星星》《诗潮》《草堂》等刊物发表作品。读到《中年以后》我颇为感慨。我也写过一首相同题目的作品,这似乎是历经沧桑、风霜阅尽后的必然。许多诗人都写过类似的诗作,但李南有她独特的心灵体验:“再也没有惨烈的惊涛骇浪/再也没有背叛和不忠/时光,终于可以用来记忆了。夏花、秋霜和冰雪不再代表季节/而是你心中的悲喜。慢慢从书橱取出一本旧书/重读。年轻时省略的愁云晦雨/现在发出一道道金属光泽。终于可以专注地祷告了/向你的上帝陈述生命中的种种奇迹。那些能够摧毁你的事物/你只需用两根手指轻轻弹去。偶尔也去郊游,去千里之外看海/把心仪的朋友请进你的晚秋/在诗句中埋下阵阵马蹄声。中年以后,你还需要和某个人/有一次通宵达旦的交谈/哪怕之后,永世不能相见。”
诗是一种多元的文体,对一首诗,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解读。这首诗沉静、理性,凝聚了大半生的生命感悟,相信与她年龄相仿的人都会产生共鸣。我常常说写诗就是写自己,写自己对世界和人的独特感知,李南的《中年以后》即是一例。
韩文戈2023年先后在《诗刊》《诗选刊》《当代·诗歌》等杂志发表作品。在题为《来年夏天》的诗中他写道:“我想到辽阔的过去,那些年深冬/我们走在冀东山区小村外的小平原”“现在已是来年的来年夏天的夏天,白云苍狗麦子金黄/只剩我一个人走在华北大平原上/河水一路轰鸣绕过麦田,麦子乱颤。”韩文戈的作品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苍茫与辽阔,这源于他的经历和对诗歌本质的理解。这样的作品有一种精神气象,源于骨血的原始和现实的灵魂寄托。
二、中年诗人要有相对经典的作品
在2023年10月召开的《诗选刊》青年诗人改稿会上,我曾谈到过一个观点:自朦胧诗之后,尤其是近些年,人们对诗歌审美的分歧太大,因此无论是社会原因,还是艺术原因,靠一首诗、一组诗产生很大影响几乎不可能。对于中年诗人来说,要有持续的相对经典的作品。
“燕赵七子”在这方面取得了令人欣慰的成就。北野每年发表作品的数量很大,他的创作坚持向内,也坚持向外,身体与心灵纠结在一起,像一团光,魅惑而迷人。他的创作多元,各个维度里都有他的作品。在《大清永村没了》一诗中,他写道:“木匠死了,水泉沟的矿柱就烂了/石匠死了,村头的悬崖就长高了/泥瓦匠死了,村里的草房就塌了。”北野的很多作品在貌似平静的叙述中散发着苍凉、沧桑的气息,有时如火山喷发,有时又相当克制和理智。
石英杰的写作这两年有质的飞跃,写法朴实,但蕴含着思辨和寓言式的深邃,具有独特的风格和艺术价值。《诗刊》8月下半月刊“双子星座”栏目推出了石英杰的组诗《晚霞》,包括《易水东流去》等9首诗,可以看出他在对易水持续的凝视中获得力量。在与易水的对话中,构建的是看似日常实则充满了智性的情志空间,突破了当下的碎片化写作,突破了事物的表象和日常化的即时性,将沉思、质疑、诘问交融在一起,探究个体经验的深层内涵,追溯历史、呼应时代,增强了诗歌的承载力和表现力。他的组诗《金山岭:望长城》,大开大合,用充满想象的视角展开历史叙述,使诗歌具有了超越叙事的穿透力。石英杰的组诗《我相信这条河流是钝金属的》入选了2022年河北文学榜。
李洁夫越来越真实地感到这个年龄阶段的沉重,他近年的写作代表了一种方向和实践,让自己无限地回归内心、回归自我。在《望故乡》中他说:“一座座山倒立在天上显得那么轻飘飘/有时像乌黑的铁,蕴含雨水/有时像白色的棉絮开满平原……”回望过去,他“漂泊的青春被头顶黑压压的云朵,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样的记忆几乎是一个人的生存史和成长史,按照这样的口吻写下去,能够成就一部“大诗”。
东篱的《唐山记》是一组能够代表他创作高度的作品,以自己的生活地域为底色创作出的作品,往往能够打动读者。因为作者的骨血在那里,情感在那里,而写诗,就是写情感。最近我又读到了他的《登狼牙山有感》:“连尸骨/都不给与我为敌的人/尸骨只能还给父母/留在故土”“犬牙差互的/不是山峰/是人心”。读这首诗,如评论家苗雨时所说:“这种魂魄,是我们民族得以生存与绵延的根基所在。在与历史影像的交叠中,探寻民族生存的根源,以此发掘出民族精神中最本质的东西。大山为证,天地可鉴!”
三、女诗人呈现出多元艺术风貌
在河北的中年诗人中,有一批活跃于诗坛的女诗人,她们的创作姿态各不相同,呈现出多元的艺术风貌。我们读胡茗茗的《到了这个年纪就透明了》:“到了这个年纪就透明了/不睡,也不醒,不繁衍/不分析,无对错,无怖恐/只有小欢喜,大厌倦,偶尔发烧/一年十二个月只活一半/喝一半的酒,剩下的留给他人。”是啊,到了这个年龄,有人透明了,有人深刻了,有人深刻和透明兼而有之了,这是不同的诗人和他们呈现出的不同生活和诗歌特征。胡茗茗的诗游刃于神与形之间,把具体的生活刻画得如同一幅水墨画,让人能够感受到意境。
施施然《这一天的易水》深邃灵动,这显然与她的作品题目有关。有些题目,会让人感受到一种本能的恢宏。她写道:“机缘永无法言说/这一天/所有来到易水的人/都有一张无法言说的脸/他们刚刚从苍莽的荆轲塔一步/一步,走下来/皮肤黝黑而发亮/他们恍然四顾/眼睛里写满惆怅。”施施然保持着饱满、稳定的创作姿态,诗歌发表在《诗刊》《上海文学》《作品》《当代人》等刊物。
唐小米近年不但诗歌创作颇丰,她的散文集《来日方长》还收入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诗人散文”丛书第五季。唐小米的诗歌《绿皮火车》,让在铁路边长大、从小捡煤渣的我心里一动。她写“火车碾着回忆”“仿佛一个又一个落日碾着铁轨”,使我从五味交织的童年中寻找到了诗意。
幽燕在《星星》《新华文摘》等杂志发表了作品,她发表在《诗选刊》的作品《简单就好》,让人感受到简单而又奢侈的情怀。诗中写道:“世界的颜色,非黑即白就好/给清朗世界笼罩迷雾的人是靠不住的/在黑夜,也不必亮起众多的灯/就让月光独大/照亮那条回家的路就好。”能够有这种境界的人,一定有心灵的归宿。
苏小青的诗明澄、细腻,最近的作品又多了一些从容和智慧。在《双河客栈》中她说:“我是灵魂的旅行者/人们已然将我遗忘——仅在我衣兜里放了一枚/斑驳的黄铜钥匙”。谈到诗歌观点,苏小青说:“诗是一个孩子初识的语言,诗是一个人自我疗愈的房子……”还有梁文昆的《写诗之难》,其中写出了面对红尘的困惑,也写出了人性之复杂。
四、沉潜诗人显现出爆发力和持久活力
我们还欣慰地看到,一些不事张扬、沉潜低调的诗人,这几年厚积薄发,显现了他们内在的爆发力和持久的创作活力。我欣赏这样的诗人,更欣赏这样的创作姿态。
白庆国在《人民文学》2023年第7期发表了组诗《人间》。在河北同类题材的诗歌写作中,这组诗是优秀的。让我们读一读《我们随风随雨》:“因为是农民/就得在田野里劳动/偌大的田野/头顶是偌大的天空/那些雨都是从天空来的/那些雨毫不客气地从头顶砸下来/如果能忍住我们就不会跑回村庄/雨下过了/风又来了/风时大时小/大时能把我们刮倒/小时能把我们眼睛迷住/但我们从来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风来时随风,雨来时随雨……”坦率地说,自姚振函之后,我很少读到这样轻盈、松弛却饱含着人生况味的作品。
2023年,孟醒石在《长江文艺》等刊物发表作品。在《黄河鲤鱼》中他写道:“人到中年,不再幻想,也不再讴颂/更关心身边那些/懵懂地爱过之后,永世孤独的普通人/像一片干枯的落叶/在黄河波浪里飘荡/在泥沙中翻滚/游出鲤鱼的身影。”这种思绪平静、坦然,把目光从万水千山的缥缈处,缓缓拉回身边,完成了一次蜕化。
温经天主张“诗歌写自我心灵事件时,需要借助日常和自然,主体的投射方式目的是让整个世界符合灵魂的需要,以此个性接通人类情感与认知的共性”。在《山中》他写道:“我把脚印留在山底/河水泛起/冲洗昨日/我把翅膀留在山腰/松柏与蒿草吹奏出人的形状/金色大风显出体貌/和童年时仰望的凤凰羽毛很像/我把头颅留在山顶/我的朋友一千年以后会来看望我……”这些诗句,与他主张的“清晰的深度”是吻合的。
我还读到了宁延达的《拒绝》:“我越来越拒绝听到人们谈及黑暗/我确信/如果你亮着/身边的人就不会遇上它。”宁延达发起了“赤子诗人奖”评选活动,迄今已经评选了11届。晴朗李寒、王家新、唐不遇、欧阳江河、黄礼孩、朵渔等诗人都曾获奖,影响力越来越大。在赵旗的诗作《露水母亲》中,他这样写道:“四月清明和谷雨,种瓜点豆又种棉/想起农谚,记忆是风干的半块蛇皮/从未超越开满牵牛花的竹篱笆。”王琦的诗集《景行行止——避暑山庄七十二景诗意》2023年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其中在《拉尕山》中他说:“作为诗人,我只能把目光看向远方/看向山脚下的舟曲/拉尕山,你这群山的祖先/在你的脚下/匍匐蜿蜒的横断山脉/是你世世代代的子孙。”辛泊平在组诗《诗歌帖》中写道:“手法由行楷入今草,枯笔飞白,哀恕空手还乡;浓墨热泪,暗藏时代巨澜。在迁徙流变中,展现超越文化的人间蜃景,云隙之光芒。”高梁的诗则在对日常生活的描摹和个人生命的痛感之间,保持了必要的平衡,平实朴素的语调背后有一种经历了人生起伏后的忧伤和沉静,容纳了世间万物却在内心深处保持着足够的警醒。
还有吕游、代红杰、林荣、王克金、莫日根、易州米、梧桐雨梦、晨阳、冉子、安士乔、马兰、雁南飞、吉葡乐、郑茂明、张沫末、于力、毕俊厚、禾泉、韩闽山、青小衣、清梦、李桐、谢虹、孙苜苜、瑭诗等,他们的作品见诸各报刊,是2023年度河北诗歌的重要收获。
五、 诗歌的根基与理想
天岚、艾蔻、四四的名字和作品曾在河北省作协策划的“燕赵后诗代”中出现过,但他们已逐渐步入中年。在《诗刊》发表的《山中一日》中,天岚这样描述:“那一日,我在山里行走/一直走到无路可走/在深深的峡谷面壁而立/看一只蚂蚁一再失足/看一只小彩蝶/采过一朵小小的野花/就瞬间飞走了/那一日,时光寂静而缓慢/夕阳把我投影在绝壁上/我恍然回到少年……”天岚说:“我的地理故乡是桑干河流域一个名叫南洼的小村。西邻上游的古人类发源地泥河湾遗址,东邻下游的涿鹿黄帝城遗址。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塞外山村。我的纸上家园是行囊般的诗歌。”我想,这是他的诗歌根基,也是他的诗歌理想。
艾蔻2023年在《作家》《诗刊》《解放军文艺》等杂志发表了作品,她的写作状态一直不紧不慢、不急不躁。这些年,她灵动的作品又有了一些深刻。在《从杉树坳到白水塘路》中她说:“一样的南风吹/一样的星空隐匿/为什么活着/轻飘飘,茫然又美妙/我都差不多忘记了/还有许多坏人/散落在世界各个角落/像野兽那样喘息/却不曾拥有跳动的真心。”艾蔻的写作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独特个性,她捡起的常常是生存经验中幽微的、光芒闪烁的精神结晶,用一种直觉的、自由的、简练的语言将其清晰地呈现出来。
读四四最近的作品,有了新的感受。我曾经引用其他论者对我作品的评价,评论四四的诗有一种“给灵魂穿衣的感觉”。她写的不是人性的弱点,是人的局限,这注定了诗人对自我的反抗、对命运的抗争只能是“谶语”。在《而我孤单一人》中她剖析自己:“我一直对自己不满,甚至怨憎!直觉和思考陷入困境,而借此建造的大厦还未成形。”这种带有强烈生存和生命形态的语言,如同四四所说:“一面渴望一面质疑,一手哺育一手撕毁。”
从事艺术跟做人基本相通,文品看人品,年龄越大越认同这一观点。我也一直记着一位诗人说过的话:“我们能不能给世界一个真理,一个美,一个让人们感觉到的温暖?”期待河北的中青年诗人们不要躲避,更不要走开,直面人生,直面社会,直面心灵,从而使我们的诗歌走向更广大的人群。
——原载《河北日报》2024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