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岸:诗心无边,生命是岸。
我们要去拜访的,是屠岸先生。
十月的阳光洒在树影婆娑的红墙上,处处流露着生命的质感。古往今来,这种生命质感最容易被敏感的诗人捕捉到,直至流淌进血液里,最终连那些脱口而出的话语都有了诗意。
穿过北方金秋特有的温暖光芒,我们随着蔡克霖、李青松两位诗人缓步前行,循径而去。开门的是屠岸女儿章燕阿姨,她热情地将我们几人领进屋子,短暂寒暄几句,大家围着94岁高龄的诗人屠岸先生一一坐定。
诗家的门楣并未有什么不同,然其中住着的人,却是整个屋子的灵魂。身为诗人的屠岸,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便暂露头角;同时,在英文诗歌翻译领域卓有建树,陆续翻译了惠特曼诗选集《鼓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济慈诗选》等作品。在漫长的翻译生涯中,又倾力投入“十四行诗”的写作探索,笔耕不辍,多有佳品,出版了《屠岸十四行诗》《深秋有如初春》等集子。这些成就,奠定了他在当代诗坛的影响力。
屠岸先生的书房并不大,却因堆满了书,给人一种温暖、踏实之感。他儒雅地端坐那里,身着雪白衬衣,也如翩翩的诗句一般,生动地汇入身后的书海。每每谈起新诗,年迈的诗人眼里顿时焕发出光彩,让人看到一种精神的穿透力。他语速缓慢,一字一句,却有一种脱口而出感,在场的人分明能感受到有无尽词句在他思想里跳动着,浑厚且充满活力!
屠岸眼里的诗歌,是崇高的,是真善美的代名词,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将诗歌的这些特质剥离开来。他回忆,自己曾参加某个诗歌活动,活动现场“有那么一个人,自命也是诗人,可是拿着一个横幅,上面写着‘诗歌垃圾运动’。我就很气愤地说,既然诗歌是垃圾,那么你到这儿来干嘛,别参加诗会,直接到垃圾箱里就可以了”!他语词间的嫉恶如仇,他神色里依然如孩子般的调皮,令在场的人听了哈哈大笑。继而,他不自觉地朗诵起同辈诗人那些经典句子,这让人心生力量,感受到诗歌所内蕴的澎湃之力。和那些内心有一股子张力的诗人一样,任何词句到了他的齿间,都有了情感、有了灵魂、有了锋芒,仿佛经了他的言说,诗也才能成为诗。也许,只有诗人口中的诗才是诗,这完全不因他口齿伶俐与否,只因他是带着情感、从灵魂深处发力,用心言说的缘故。
诗歌到底要表现什么、不表现什么?诗人的创新与颠覆,需要恪守一种什么样的尺度?谈到有关创作的话题,他总是意犹未尽。“在诗歌界有一个口号,叫‘颠覆崇高’,就是要把崇高给颠覆了。”他抿了一口茶,若有所思,继而愤愤不平:“你颠覆崇高,是要歌颂卑劣么?”又道:“还有‘颠覆英雄’。你颠覆英雄,是要歌颂叛徒么?”老先生言辞激动,语带锋芒。“还有‘颠覆语言’——语言都颠覆了,你还写诗干嘛?”温文尔雅的老先生,似严肃、似半开玩笑地说。其实,读过屠岸诗歌的人都知道,他极为推崇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所体现的严谨和法度,自己译诗、作诗可谓“一丝不苟”,那种胡乱而为在他眼里实为对诗的大不敬,是对自身才情的辜负和滥用。他极力捍卫诗之所以为诗的“尊严”,令我们这些常常随意为之的后生肃然起敬。
“当今诗坛,有一些奇怪的现象。”良久,屠岸先生沉吟道。“我接触过一些年轻人,他们很认真、很努力地写诗,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有一些人却遭遇了不幸,非常可惜,比如大家都知道的海子、昌耀。海子很有才华,却选择了卧轨,具体原因至今都不是很清楚。昌耀有个漂亮、有才华的女朋友,二人的恋爱在外人来看是很美好的,可有一次女友去西宁看望昌耀后,昌耀未能如愿将其挽留,随后就传来了他跳楼自尽的消息。”类似悲剧的不断重演,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刺痛。“世上始终有一些不如人意的事情。苏轼有一首词说得很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作为世人,我们都希望人长久。”他望着在场的人,语气有些哽咽。
“中国新诗发展到今天,已经百年。我们回顾、总结一下就可以看到,优秀的诗人遭遇不幸并不是个案。”屠岸先生将思绪引向了时间更深处。“有一位诗人叫朱湘。朱湘这个人刚直、耿介,曾留学美国,写过一些非常优秀的诗,比如名篇《采莲曲》就是很有节奏的——你读起来就好像身在采莲的船上,人摇着那个撸呀,一晃一摇间,给人一种很高的美感。他回国后需要一份职业、有一口饭吃,后来一所大学聘请他做教授。但由于这个人比较耿介,显得不太随和,人际关系并不好,一个学期以后就没有被续聘。那时候没有被续聘就等于失业了。朱湘因此对这种黑暗看不惯,觉得与现实社会水火不相容,就在从上海到南京的船上跳进了长江。”他轻晃着身子,竟漠然诵起了《采莲曲》。
“这些都是中国新诗史上的悲剧,我们希望这样的悲剧不要再演,希望今天的新诗人能够有一个良好的环境,使得他们的才华能够充分地发挥出来。当然,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很难一切都如人意,但是我们希望这些不如人意的事情能少一点。”生命,永远都是最能触动人的话题。看着他陷入深思,在场的人也都沉默了。
是啊,人们常常误将诗人当作战士,以为他们的肉体可以独当一面。可在现实面前,赤子之心总是不似想象那般坚韧,如那雷鸣闪电,瞬间即熄。唯有依靠精神的力量,一些人才走得远些,超出现实人生一般所能抵达的界限。试想,哪一个诗人不渴望在生活里揣梦前行,不至于为生活所累,保持个人的尊严?谁又愿意以生命来抗争,换取精神的空间?但对于一个能够自由活着的诗人来说,便有责任呵护好这份活着的美好,避免一些毫无价值的轻生。
大家还谈到穆旦,谈到郑敏、雷抒雁、李小雨等诸多诗人,谈到诗人的一生及这一生的故事。无论生命长短,诗人们都将自己和所处的时代紧紧捆绑起来,同呼吸、共命运,都在用无尽的诗心不停地书写着,留下了烙有个体与时代印迹的不朽作品。“郑敏老先生的诗歌是很优秀的,大家都知道《金黄的稻束》,‘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金黄的稻束’给人一种温暖、疲倦的感觉。为什么温暖?为什么疲倦?诗歌的内涵是非常深厚的。”他语重心长地鼓励大家多读经典作品,提升创作的思想性。
最后,年近百岁的屠岸先生为年轻诗人题下赠语:“吾不问生存之久,暂只问在生存期间完成何等业绩!”话语里,体现的是一个前辈诗人的不知疲倦与孜孜以求。是的,生虽有涯,诗心却是无边的,那从唇齿间迸发出的滚烫诗句,值得每个诗人去为此努力。
短暂相逢后,我们满怀收获,匆匆别过。作为诗人,屠岸先生接受过一个时代的照耀,也经历过一个时代的苦难,政治的宏伟与生活的琐碎,在他诗里都留下了倒影。他让我们看到,真正的诗人,常在文字里流露出他的坦诚、他的热爱,他对一切的理性批判与热情接纳,连同那份面对生命时五味杂陈的执著!
作者简介:
刘青松,《基础教育课程》杂志编辑、记者。
马文秀,90后诗人,现为Art Touch点滴艺术、《WM财富顾问》、中诗网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