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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雪域生活的深切表达

——阿琼小说创作谈

2018-11-11 作者:葛建中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葛建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青海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已出版诗集《季节肖像》、散文集《最后的藏獒》、文学评论集《角度》。现供职于青海广播电视台。

阿琼从2007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出版了长篇历史小说《远去的部落物语》《渡口魂》、中篇小说集《天空依旧湛蓝》、长篇纪实文学《玉树大地震》、散文集《白衣胜雪》等作品。在她的笔下,为我们描绘了远去了的康藏社会的风云变幻,呈现了当代藏区芸芸众生的精神风貌,反映了作者对历史和现实、物质和灵魂、爱与恨、生与死的思考和理解,表达了一位藏族女性作家对雪域高原上的家乡故土的深深依恋和对已逝年代的反思、怅然。

在阿琼的创作中,小说是其成果最为突出、也是投入精力最多的文学表现形式。她将笔触深入到民国时期纷扰复杂的康藏社会,从中梳理与康区玉树有关的部落纷争、军阀统治、政治角斗、商贸往来、文化交融、宗教活动等诸多事件,以部落、家族或个人的起落为落脚点,全面、生动地反映了近现代以来玉树地区的社会生活变迁与发展走向,艺术性地为人们讲述着昨天和今天的玉树故事,揭示了种种历史矛盾和现实困扰,描绘了生活在这片康域草原上人们的生存环境和状态。经由这些活生生的人、细腻的生活细节和荡气回肠的情节组成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了玉树地区曾经发生过的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看到了在神佛之光笼罩下的生动鲜活的人性的色彩。
我和阿琼有过好多次谋面聚谈的机会,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在她的家乡玉树的见面。一次是在玉树大地震一年后已经彻底变了模样的结古,她在灾后重建已变为一个巨大工地的结古镇一路寻找,来到了我所在的板房宾馆;还有一次是去年,在从玉树市(结古镇现在已经成为一个过去式的历史符号了)到称多县拉布乡沿着通天河边山路蜿蜒的车上、以及在拉司通村共同工作的几天时间里,我才粗略地知悉了她对玉树历史文化、民间风物的深入了解,知悉了她的家族与本地的某个寺院曾经有过的紧密关联。那些在隐秘岁月中起起落落悲欢荣辱的变故、那些在大地震中生离死别的一桩桩人间悲剧,一定在她的心灵中留下了抹不去的印痕,同时也构成了她小说创作的动因和素材。我想,这种与本土生活血肉相连的融入、对地域文化身在其中的认知是和任何人无法重合的,也是不可替代的。
长篇小说《远去的部族物语》是阿琼初试手笔之作,处女作便是长篇,这实在让我感到惊愕,更让我吃惊的是,这还是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
《远去的部族物语》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讲述了“我”的父,亲——嘉喇嘛(汉民僧人)从汉地到藏地求法的曲折经历,讲述了父亲生活的藏区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社会动荡。
在寺院学经的父亲与外来的高僧经过几天的辩经,最终取胜,一时间声名鹤起、远近闻名,被人们尊称为“嘉喇嘛”。那个时期,草原上的部落间为了草地、属民纷争不断。其中的一个部落采取借刀杀人的卑劣手段,私下与马步芳勾连,引狼入室。马家军到来后,对觊觎已久的的草原部落大开杀戒,一时间草原上血雨腥风。父亲在这个暴风骤雨般的年代,历经坎坷,被迫还俗,后来担任了“蒙藏完全小学”的教员。在草原部落征伐不断、分崩离析之际,共产党的特派员也来到了这山高水远的草原,不久,玉树和平解放。
小说《远去的部族物语》以英国插手西藏事务、英军入侵西藏、青藏玉树之争、太平洋战争和中国抗日战争为时代背景,通过对“我”父亲嘉喇嘛的独特经历、各部落头领和属民、僧尼、百户、强盗、流浪者、国民党特务、共产党特派员生存、角斗的描写,为我们揭开了一幅玉树草原暗流涌动、金戈铁马的历史画卷。这是玉树作家创作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作家第一次用长篇小说的形式描绘风雨如晦的那段玉树部落历史。阿琼说“曾经的野蛮历史中,不公正和不平等确实践踏了生命的终极意义及生命尊严。只有重新评价、反思,正视历史,才能提升人类的良知,呼唤道德的回归”。
阿琼这样说了,也在不断孜孜以求。她对文学创作的态度是执着的,对历史的思考是严谨的,对生活的感悟是敏感的。这些在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渡口魂》中得到了进一步确证。
《渡口魂》以直本·罗文雍仲家族几百年来管理通天河渡船、渡口的故事为叙述线索,以主人公——直本·罗文雍仲家族最后一任直本诺布才仁的经历,表现了百年来玉树地区的政治、军事、经济、社会、文化、宗教等方面的面貌。

玉树地区地处青藏高原腹地,位于通往西藏、四川、云南、西宁等地的交汇点,这里曾经是茶马古道、唐蕃古道的必经之路,文成公主、金城公主沿着这条道路进藏。茶马古道分川藏、滇藏两路一直延伸到不丹、尼泊尔、印度境内。历史上,打箭多(康定)、结古多(结古)、欠多(昌都)就是川藏、滇藏、青藏三条茶马古道的交通枢纽和物资集散地,成为康区的交通重镇和贸易中心,由此可见玉树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因了这种重要性,玉树就与全国的许多重大事件和人物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曾考察玉树并著写《玉树调查记》的清末民国初年杰出的文化名士周希武;九世班禅喇嘛在受国民政府缓行西藏限制指令和西藏宗教间的掣肘后返回玉树,驻赐并圆寂于结古;西康孔萨女土司避难于玉树;国民党政府护送班禅回藏专使行署特聘摄影师庄学本;刘文辉西康建省;青藏战争、河湟事变、《西姆拉条约》的签定与玉树的关系、通天河渡口在抗日战争中的特殊贡献、通天河渡口的船家和管理者等等人物和事件都与玉树地区密切相关。但是,这些人物及诸多重大事件的发生、在玉树所引起的回响,并未被本地文人作家所记录、反映。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有被人们逐渐遗忘之虞。
阿来在《“康巴作家群”书系序》中说:“未经表达的存在可以轻易被遗忘,被抹杀,被任意篡改。从这样的意义上讲,未经表达的存在就不是真正的存在。”
在玉树这片神奇险峻、苍凉博大的土地上,神山圣水昭示着人们的信仰;经幡和玛尼石让人间与天界变得不再遥远;格萨尔英雄史诗在每个人的心灵中回荡;山水间的每一处角落里都有神灵的呼吸……人在这里只是江河里的一滴水、高山中的一粒砂。
“康巴以至整个青藏高原上千年历史中缺乏人的书写,最根本的原因便是神学等级分明的天命的秩序中,人的地位过于渺小,而且过度地顺从。……其中的一部分人,为自我的生命意识所唤醒,要为自己的生养之地与文化找出存在的理由,要为人的生存找出神学之外的存在的理由,于是,他们开始了自己的书写。”(阿来《“康巴作家群”书系序》)
美国汉学家拉铁摩尔说:“在拉萨王国建立以后,西藏历史才有了系统的记载。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记载显然与公元7世纪一种……佛教宗派的输入有关。”他又说:“我们必须记住,西藏历史虽然以记载宗教事件为主,但历史的真正演进却要更加深刻。”(《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
是的,我们从阿琼的小说中可以看到作家被唤醒的生命意识,看到了她“为自己的生养之地与文化找出存在的理由”的文学自觉,看到了与清朝和民国官员,外国探险家、传教士,新中国成立后,内地作家、记者笔下迥然不同的玉树的历史和现实,看到了生活在这片雪域高地上各色人等的生存状态和思想感情。
诺布才仁是通天河畔管理渡口的直本家族的最后一位管理者。直本老爷的四个儿子都在寺院里出家为僧,直本老爷的女儿达阳(达哇卓玛)整天郁郁寡欢。从前辈直本·罗文雍仲开始,位于渡口的这个村以济渡为生。直本家族因管理渡口事务而交友广泛,成为有地位的家族,高僧大德、政府官员都在直本家的楼房里下榻。每年春天,冰河融化,便开始摆渡。来自各地的马帮驮运着不同的货物,在这里你来我往。渡口事务在直本老爷的管理下有条不紊,从来没出过差错,抗战吃紧的时候,渡口十分繁忙,为前线运去了枪支弹药和食品药品。诺布每天都听姨妈给她他讲《格萨尔王传》。玉树25族的代表渡河去西宁请愿,共产党的特派员也渡河去接管国民政府在玉树的事物。随着玉树的和平解放,通天河上架起了大桥。“破四旧”时,直本家的三层楼房因为住过解放军而被保护下来。改革开放后,诺布才仁做生意成功,买了汽车让儿子跑运输,渡口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2010年的玉树大地震中,直本家族的老屋保存完好。作为家族的最后一位直本,诺布才仁开始了对渡口往事的讲述。为了不要忘记历史,为了让历史与今天相连。
《渡口魂》充分体现了作家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关注,承载了大量历史信息,显示出作家对历史资料的深刻了解和用心把握。更为重要的是,小说中对直本家的佣人、管家及众多活佛僧人、村里的船家、流浪汉等民众的描写时有精彩之处,对他们的命运给予了深深的同情。
小说第一次对通天河渡口的重要性和在抗日战争中的突出贡献做了深入的追述性描写。抗战时期,在中国失去获取外援的重要通道时,古老的康、藏、印驿运线发挥了特殊作用。抗战全面爆发后,日寇切断我国的海路运输,对大西南实行战略封锁,后方物资非常匮乏。川康藏族人士邦达多吉等策划并开辟了印度经西藏直通川、滇,完全依靠骡马运输的陆路国际交通线。资料表明,这条驿运线上经常往返的驮马达3万多头,每月由印度运出物资的约4000驮,约合240吨。当时每年单程可运物资3000吨。邦达家族在印度设商业机构,以拉萨为转运中心,先后在昌都、玉树、甘孜、康定、雅安、成都、昆明、丽江等地设商号或转运站,从印度购进大批商品运至抗战大后方,对医疗救护和繁荣战时经济起到了重要作用。《渡口魂》对历史事件的描写是十分细腻传神的。
作为玉树本土作家,阿琼在创作反映当地题材的作品时显现了她在文化积累方面的优势,在小说的叙事中,更多的是在人物对话中,谚语、俗语和俚语信手拈来:
“猛虎虽死利爪不烂,狐狸虽死毛色不变,名声比过寿命,寿命如流走的河水”“老鼠露出嘴,见了鸟儿比翅膀”“马跑了还能牵回来,话说出口抓不住”“人受不住流言,水載不起石头”“坏大臣将国王交怨敌,坏女人将丈夫送魔鬼”“”“早晨被毒蛇咬,晚上见了花蛇还恐惧”“粗铁棍箍成形状不易,修改人的本性难上加难”“人穷虱子扰,人富疖子找”“想啃点骨头上的肉,却弯了刀子”“鹿角样子看起来漂亮,还是獐子的麝香实用”“老虎和狮子商量决定的事,狐狸知道什么”“住在白塔边,白色映照心自亮;靠近烟囱旁,黑烟熏染身自黑。”“乌龟会分辨水和牛乳,人会分辨是非善恶。”“父亲是老虎,儿子就是豹。”“人要走下坡路,就如豺狗撵着山羊向山下追去。”“食物传到人手里越传越小,闲言碎语传到人嘴里越传越大”“野牛和马从来合不来,狼和羊是死对头”“蚂蚁走多了会粘死在树枝上,青蛙蹦高了容易受伤”“养大的外人成不了自家人,圈养的狼成不了看门的狗”“木直了当秤杆,人有了胆识当头人”。这些贴合民族、地域特征的俚语、俗语的运用为小说增色,并有了浓郁的藏民族的表达风格。
在小说里,作者还引述了结古寺第一世活佛嘉纳·降曲帕旺巧渡通天河、建造新寨嘉纳玛尼石城的传说。还有格萨尔王传中的故事。许多赞颂诗、婚礼歌、情歌也在小说中水乳交融。
在《渡口魂》中,小说的叙事空间更为阔大,事件更为繁复,结构更加庞大,人物众多,性格多样、细节描写生动传神,可以看出作者创作严谨、感情投入,让人感觉到了小说具有的温度和情怀。
阿琼在创作《渡口魂》时,在称多县歇武镇直门达村直本仓故居的“玉树州文艺创作中心”埋头写作三个月,写出了这部反映直本家族管理通天河渡口摆渡事宜家族史的长篇小说,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部小说也是一部小说化了的玉树现代史。如今,站在小说主人公诺布才仁阿妈达阳(达哇卓玛)曾经站过的直本仓故居的阳台上往外看去,滔滔流淌的通天河两岸早已没有当年南来北往的马帮队伍了,高速公路已经横跨在昔日人声鼎沸的渡口两岸,向人们展示着新的时代特征。
《天空依旧湛蓝》是阿琼的一部小说集,收入了《追寻》《圈套》《天空依旧湛蓝》三部小说。《追寻》描写僧人多杰在为寺院追回被盗珍贵佛像的过程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表现出这位生活在今天的年轻僧人的智慧和勇气。小说具有悬疑感和轻喜剧效果。
《圈套》把一出预先谋划的房屋交易诈骗骗局描写的细致入微,描写出了人性的恶念与贪欲都可怕,具有讽刺性和荒诞感。
《天空依旧湛蓝》描写了一对恋人恩怨分离的恋情,体现了特定时代青年人的婚恋价值观。
这三部小说在人物性格的刻画上都比较细腻,人物对话精彩生动,从此可看出阿琼对生活观察揣摩的仔细程度,她对人物的性格特征把握到位,并且在情节、悬念设置上预先能够打下伏笔,做到首尾照应。只有具有这样的情节把控能力,才能够在小说,尤其是中长篇小说创作上不至于顾此失彼,结构上才会趋于完善,这也是我认为小说是阿琼创作成果最为突出的原因之一。
阿琼的小说创作起点较高,基础较为扎实,视野较为开阔,素材资料选择独特,在玉树历史题材长篇小说创作方面取得了可喜的成果,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作为一位女作家,这是十分宝贵的。但我们应该看到,阿琼的小说在表现地域历史和特定时代人物时,还需要把事件与人物化为小说元素。在叙事语言上还要不断锤炼,做到丰富与精致、干净和疏朗。在情节之间的过渡上力求自然连贯。面对自身身处藏民族文化之中的优势与地域的神奇,传统的现实主义的手法固然可贵,但是雪域生活的丰富多姿、宗教文化的奇光异彩,也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叙事的可能途径,我想阿琼完全可以尝试在小说创作的道路上寻求另一种新路径。
 
2017年6月18日 于西宁

阿琼,藏族,系玉树结古人氏。从事基层教学工作二十多年,从教于青海民族大学藏学院分部玉树藏文大专班,现已病退。90年代开始在报刊杂志发表散文作品,2005年开始文学创作,2009年出版了长篇历史小说《远去的部落》(又名《远去的部族物语》),2011年出版了大型纪实文学《玉树大地震》,2015年出版随笔《白衣胜雪》,同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天空依旧湛蓝》,2015年12月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2014年创作完成了中篇小说《追寻》,与两篇短篇小说《圈套》、《天空依旧湛蓝》集结为小说集,出版汇入“康巴作家群书系”(第三辑),同年出版教育学术论著《另类课堂》,  2016出版了历史长篇小说《渡口魂》。2018年创作完成史诗魔幻长篇小说《格萨尔王传奇》第一卷,付梓甘肃人民出版社,有望2019年出版,此作品并获得2018年度少数民族重点作品扶持篇目。其它散文、短片小说散见于《青海湖》、《西藏文学》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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