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库乌雾 故土与世界混血
重重叠叠的峰峦、悬崖绝壁、
河中的卵石、屋顶上的石板、
偶发的泥石流、高高的石墙等等……
我是吸吮着大山的乳汁长大的大山的儿子。
自然景观成为驻留在我记忆中的精神意象,
构成带有强烈彝族色彩的景致。
可能没有一种形式,比诗歌更为贴近真实,也没有一种形式,比诗歌更为背离了可以看见、可以触碰。现实如何进入诗歌,诗歌与现实如何达成一种保持距离的契合,或许甚至在缪斯女神可以道说之外。
在这吊诡的语言之中,与石相关的意象嵌入其中:岩石遍布荆棘,山峦连绵不绝,岛屿茕茕竦峙,星辰照耀和俯视……石之景观,象征着沧海桑田之后,诗人内心遗留的一段体验或观看,一幕负载了情感与记忆的文化景观,一种生命选择的外化,也可能代表了一种精神品质的具象显现,一段绵延已久的传统的诗意象征。我们不断回归到石头,就进入诗歌可以言说的可能,回归到我们的缄默。
我们请到五位诗人,谈如何在石之境当中探索语言与物象之间的可能。
A Ku Wu Wu
阿库乌雾
汉名罗庆春,1964年5月生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冕宁县,主要作品有诗集《冬天的河流》《虎迹》《走出巫界》《阿库乌雾诗歌选》《密西西比河的倾诉》和《混血时代》。他的诗歌始终没有离开他所熟悉的生活和社会,通过器物或物质化的符号,触及一种生活意象和历史细节中产生的独特认识,力图在混血的文化境遇中寻求人们能够普遍认同的美德。
说到石头,首先出现在我眼前的就是崇山峻岭,我在故乡的生存环境就是如此。18岁以前我居住的地方,是云贵高原横断山区、金沙江流域一个彝汉藏杂居的山寨,这里依然保留着典型的山地自然生态和民俗文化生态,可以说我是吸吮着大山的乳汁长大的大山的儿子。重重叠叠的峰峦、悬崖绝壁、河中的卵石、屋顶上的石板、偶发的泥石流、高高的石墙等等,都是最早无意识建立起我与石头之间微妙关系的自然和地理环境。
所以,我的诗歌中大量写到峰峦、巨石、卵石、悬崖等,这些景物作为背景在我的诗歌中展开。比如,“山风,那些禀有异类气息的山风。带着丰富的颜料丰富的方位,带着犬吠与鹰泪,掠经一面红色的岩壁……边缘在岩石的底部,在那个享受过特殊孤独的种族深处。”(《边缘》),“硕大的块垒占据你们的身心,顽石,以大地肿瘤的至尊成为你们继续生存的根基。”(《大限》)自然景观成为驻留在我记忆中的精神意象,具体物象再从中幻化而出,构成带有强烈彝族色彩的景致,唤起对民族历史记忆的久远的认同。
成年后,我进城读大学,从此以后长期居住在成都。成都既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文化古城,同时又是一座开放包容日新月异的现代大都市,城市生活也极大地启发和影响我的文学创作,其中主要表现之一就是城市与乡村的对比、互动,给我的创作注入了无形的张力,形成特殊的心理空间和精神境界。我写下了诸如“我们是失去流向和出口的地下河,我们是被群山压抑地心的火山湖。我们生性狂放不羁的品行,在城市虚假的石头缝里犹豫不决,我们自古刚正果敢的性格,在城市金属冰冷的骨质间开始徘徊不前。”(《缝隙》)这样的诗句。我赋予城市景观以自然景观的属性,表现自然景观如何被城市化所肢解和扭曲,以此来表达个人与族群身份在此环境中所感受到的压抑感,从而反思从山区到城市的迁徙给更广泛意义上的人类族群的处境带来的限制。
我的民族日常生活以及文化遗产中有很多关于石与人的关系的现象,比如石磨、石墙、石板、石锅庄、石阶梯,以及打猎中的石洞、岩羊、石器等等,因而从文化背景建立了与石头的内在关联。《岩羊》是其中最为显著的代表诗歌:
那是一只多年独居
峭壁与峭壁之间
不安分的老羊
每个黄昏让目光的野果
结回到岩壁高处
偶尔从幽深的裂缝
伸出的草木四季如秋
每个清晨 用坚硬的老蹄
叩亮一些属于岩石的音符
一只老羊“不安分”的形象跃然眼前,“叩亮一些属于岩石的音符”,有生命的动物与静态、无生命的岩石形成一种生动的互动关系。生机,在静谧中勃发。“音符”来自于动物的叩击,还是来自于岩石本身的生命的力度?
(专题全文刊登于《生活月刊》四月新刊《人生景致》)